孙科长讪笑一声,凭自己的能力,自信这点事还是能查出来的,递上一支烟转开话题道:“那小兴是怎么长大的?有没有受过教育?就是有没有念过书?”
刘瞎子摇摇头,苦恼地道:“全村两千多口认识的字全部加在一起,俺估计还没人齐活,小傻打小就是个傻子,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哪里念过什么书,能吃上顿饱饭就很很不错了。”
面色凝重的孙科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孙科长站起身说:“是他们回来了,走,咱们出去看看!”
……
次日清晨,村部大院里,干警们整装待发,聚集了一大帮村民。孙科长将三百块钱亲手交给刘小兴,精神气爽地说:“刘小兴同志,将来娶媳妇时可要通知我一声,这杯喜酒我先付定金了啊!”
哄堂大笑声中,有羡慕、有嫉妒、有愤怒,不过大伙这才发现洗去铅华的刘小兴竟是一个秀气小男孩,老一辈都说这娃像他娘。
原本露肩露腚的一身破烂被老村长扔了,回家找了一套刘狗年少时的衣裳,刘狗媳妇难得大气一回,连夜将旧衣裳的几个破洞补好,刘小兴穿在身上倒是有几分模样。刘小兴将钞票接到手里,跟着笑道:“谢谢孙科长,不过这钱我不准备用来盖房娶媳妇,二爷爷和村里养了我十来年,我要给村里办点事。”
孙科长身形发滞,眼神中发出异样的光彩,顶着熊猫眼的村干部们顿时也来了精神,刘瞎子与马兆祥对视一眼,流露出欣慰的目光。
若说为村里办点事,按村民们的理解便是到乡里买来几口肥猪,宰了让全村开开荤,全村老少肯定都会念着小傻的好;而孙科长却认为刘小兴是在考虑挖井或是铺路,这才是当前大计,不料刘小兴一开口便再次让他惊掉了下巴。
“我打算给村里办个学校!”刘小兴镇定地说。
这是刘小兴经过一夜深思熟虑的想法,诚然,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便不可能窝在这个小山村里,尽管以前泡论坛的时候曾了解过,新中国第一代公开的亿万富翁大都是靠农业起家的,可关键问题是:刘小兴不会种地!他也没兴趣去守着那些土坷垃。但老村长和一些村民的恩情不能不报,眼下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三百块钱刚好可以造一间宽敞的校舍,若是村里再搭把手,院墙和桌椅应该也不是问题。
这可急坏了一旁的马兆祥,老汉叫道:“小傻,你脑子又糊涂了是不是?”在他眼里,办学校属于虚无缥缈的事情,盖房娶媳妇才是地地道道的正事。
村民们又是一阵大笑,刘小兴笑道:“马爷爷,您看我像是脑子糊涂的人嘛?昨晚孙科长对我说现在国家正在改革开放,全国人民向前看。咱们村太穷了,我想了一宿,不是人穷,而是这里穷。”刘小兴指指自己的脑袋说,“脑袋穷就注定要落后,孩子一定要上学识字,将来才能有出息。”
这些话落到其他干部耳朵里如同天方夜谭一般神奇,谁都没有想过一夜过后傻子会这样能说会道,而且开口就是国家政策,乖乖,那派头,跟高乡长有的一拼!
马兆祥还要说话,被刘瞎子拽住手臂,刘瞎子郑重地着:“小傻说的对,当年陈老总打国-民-党,俺到前线去支前。后来胜利了,老总写了一首诗,可惜俺不识字念不周全,部队首长对俺说要是识字就带俺走,老少爷们们,不识字吃亏啊!”
这段典故孙科长是知道的,随口念出陈老总留给这片土地的那首诗来:“敌到运河曲,蒙歼夫何疑?试看峰山下,埋了戴之奇。”念完之后,孙科长神情严肃地向刘小兴敬礼,其他干警慌忙一同敬礼。
“刘小兴同志,你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值得我们尊重和学习!”
刘小兴哑然失笑,还是这个年代的人朴实,忙摆手道:“这是小事,没什么没什么!”
孙科长放下手臂,带头鼓起掌来,不明就里的村民们跟着一起鼓掌,顷刻间村部内掌声雷动。
刘瞎子咬咬牙,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身上那件磨得发亮的中山装中摸索出一张大团结,很显然,这张卷得紧紧的大团结,不知放在老村长身上多长时间,应该是他的“私房钱”。刘瞎子动容地说:“小傻,村里穷没啥余钱,俺也知道,办学校可不是一钱俩钱的事,爷爷带头缴十块,你给俺拿好了,还有啥困难,缺个人手盖房啥的,爷爷来安排,要是学校办不成,爷爷拿你是问!”
老村长嘴上说的很霸道,脸上的褶子却都绽放开了。
马兆祥是最信服刘瞎子的,见刘瞎子带头拿出钱来,自己也不好空手,抖抖索索从衣襟一个暗袋里掏出五块钱,敢情这个村的村干部都有自己的随身小金库啊!
其他干部要么三块要么两块,看着一双双朴实大手递上来的皱巴巴的零散钞票,刘小兴的心头热乎乎的,恨不能马上就把学校办起来。只有刘纯连讪讪地笑道:“俺身上没带钱,小傻先给俺记着,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孙科长呆不住了,这是件千秋万代的好事,最高指示已经从阶级斗争变成了“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必须鼎力支持,急忙取过文明包掏出五张大团结凑上来,其他干警也捐了一些,七七八八又凑了一百来块钱。
边上的人群中,懊恼的刘狗媳妇上手便给刘狗一巴掌,虽说刘狗是个妻管严,可也架不住边上乡亲们火辣辣的目光,正要发火,只听媳妇怒道:“这个老不死的,俺以为能拿点奖励回家,这下倒好,还得往外倒贴!”
媳妇扭着大屁股气哼哼地走了,一些小年轻跟着起哄,刘狗有些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对村民们发狠说:“俺家还是俺当家,这个傻娘们敢给俺龇牙,看俺回去怎么收拾她!”
孬六扯扯刘狗的衣襟,问道:“爸,傻种咋变成了高尚的人呢?高尚的人是啥意思?”
刘狗随手一巴掌赏给自家儿子,喝道:“狗日的再高尚,那也是傻种!”
第七章小芳
临走的时候,孙科长信誓旦旦地给乡亲们承诺,兴庙乡一位副乡长是他的老战友,他会出面请这位乡长给村里解决师资、课本等问题,尽最大努力号召公安局同事为瓜洼村学校的建设捐钱捐物,请大家放心。
老村长与刘小兴一直送到村口,直到孙科长的背影消失不见,老村长还意犹未尽地站在老槐树下。
刘小兴打个哈欠,揉揉太阳穴说:“二爷爷,我去村部眯一会。”
“娃去吧!”刘瞎子的独眼中露出慈爱,忽又皱眉说,“小傻,你真打算办学校?”
刘小兴有些讶异,“爷爷你怎么说这话?”
“额——”
刘瞎子打个结舌,不知从何再说,纵然小傻不知哪窍通了灵,想起办校这种大事,可办校并非是说办就能办的。以前支教下乡也曾来过俩人,不到两个月便跑了,原因无他,瓜洼村太穷,村民们情愿自家的娃娃帮着挣点工分,不愿送孩子来上学,加之吃不好睡不好,被窝上土蛙跳老鼠跑,不走才怪。
再后来乡里组织扫盲,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师,匆忙忙搞了两天识字班也撤了,临走时还气得吹胡子瞪眼地训斥村干部们:“瓜洼村又穷又蠢,两天时间还把‘目’读成‘眼’!”
老村长有些难为情地将这些往事说出来,叹道:“小傻,不是爷爷不想办,实在是矛盾太多。”
刘小兴收起笑容道:“二爷爷,咱们可是在乡亲们面前拍胸脯保证过的啊!还有孙科长他们作证,孙科长也不是答应帮忙嘛!”
老村长心道那些不过都是过过场罢了,当年县里下乡扶贫,自己也不是在县干部和乡亲们面前拍胸脯保证,要带头搞养殖脱贫致富,县干部们抬脚走,村民们后脚还不是杀牛宰羊。那些干部也都是推拿的好手,嘴巴一个比一个能说,真正办实事的有几个?
刘瞎子见刘小兴还在兴头上,不愿再与之争执,心底也抱着一丝希望,就当是老天开了一次眼吧!而刘小兴昨晚一宿没合眼,打起了哈欠要回村部睡觉,临分别时,老村长叮嘱小兴到家里吃中饭。
刘小兴一路走一路想,思索自己该如何在这个时代闯出自己的一片天来,乐呵呵地与乡亲们打招呼。
老村长还未走到家门口,瞧见邻居捂嘴偷笑,心头纳闷间踏过门槛,便听见儿媳妇在房里囫囵叫道:“都一脚进棺材了,不给儿孙留点啥还往外倒贴,俺看就是脑子少根筋,不行,孬六他爸,你去给俺把十块钱给要回来!”
媳妇的怨气撒了半天,刘狗吭吭哧哧没憋出个屁来,媳妇骂道:“没用的东西,爷俩一个鸟样!你不去老娘去!”
媳妇哼哼唧唧掀起门帘,见到刘瞎子站在院里眉头紧锁,愣了一下,忽又气哼哼地摔下帘子退回窝里,只听刘狗哎呦一声,不知道哪里又遭了罪。
刘瞎子叹息一声,舒展一下眉头,踱步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老婆子正坐床上生闷气,眼角边还带着泪痕。刘瞎子明白这也是十块钱惹的祸,张开漏风的嘴说:“好了,不就十块钱嘛,俺是村长,总要带个头吧!”
老婆子噌的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冲着老村长喊道:“就十块钱?你说得还真轻巧,俺跟你过日子图个啥,这些钱给六个娃一人做两件衣裳都用不完,你倒好——”
老村长眉头皱起,鼻子里的气息明显加重起来,冷哼一声:“叫什么叫!小的给脸色,你个老娘们也跟着起哄,是不是想看这个家散了才高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