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招很灵,老婆子立即闭上了嘴,老村长又道:“等下小傻来家里吃晌饭,弄饭时多淘些米。昨晚俺累毁了,歇一会,你去劝劝狗子俩口。”
老婆子嘟嘟喃喃不情愿离开房间,老村长舒口长气,和衣躺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刘瞎子耳边响起清脆的呼喊声:“爷爷、爷爷,起来吃饭!”
老村长睁眼一看,是自己的大孙女小芳,小芳已经年过十五,甭看刘狗长得人模狗样,媳妇除了屁股说得过去其他的也拿不出手,养的这个小芳却是出了名的水灵,又乖巧聪明,老村长十分疼爱。
小八仙桌摆着一溜盛满米饭的搪瓷碗,中间两盘清汤寡水菜和自家腌的酱豆,老村长不来没人敢动筷子,这是农村的规矩,即便儿媳妇再凶悍,也不敢破这个例。
刘瞎子突然感觉气氛不对,上午还闹哄哄的,怎么一觉醒来老婆子、儿媳妇跟自家的狗儿子一个个都乐呵呵的?
“咋啦?都吃着鸡屁股了?”
鸡屁股,那是村民们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大餐。
老婆子搭腔道:“说啥呢,吃饭吃饭!”
孬六欢呼一声,上午刚发的大白米早已令他垂涎欲滴,刚端起搪瓷碗却被刘瞎子喝住:“等下,小傻还没来,狗子,你去喊声。”
刘狗笑道:“爹,俺早去喊过了,小傻给马叔领家去了。”
“哦?”老村长乐呵一声,刘小兴耍了两出幺蛾子,现在成了村里的香饽饽,刘狗的态度也令他十分满意,他还没注意到刘狗将刘小兴的称呼从“傻种”变成了“小傻”,说道,“那咱们就开饭!”
一顿饭罢了,娃儿们都被儿媳撵了出去,刘狗被媳妇撵去洗碗,屋里只剩下三人。儿媳妇对剔牙的刘瞎子说:“爹——”
这个“爹”刚落到耳朵里,刘瞎子的手猛哆嗦一下,绣花针透过牙槽差点戳到舌头,粗略算起来,儿媳除了刚进门那会叫了几天,后来越叫越少,已经有大几年没正儿八经喊过自己。
小母狼给老公鸡拜年——儿媳这是有事,而且是大事!
刘瞎子狐疑地问道:“咋了?”不该会是叫俺去要回那十块钱吧?这个老脸俺可丢不起。
儿媳妇的脸色竟有些难为情,微微渗出些许潮红,似是下了一定的决心说:“爹,俺跟娘还有狗子商量,你看能不能把小芳许给小傻。”
在瓜洼村,十六岁的刘小兴算是大老爷们了,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小芳也是能嫁人的大姑娘。当初刘狗不过是十六岁结婚,那还是虚岁,不照样连珠炮似的连养六个娃,有些法律,在农村是被人为忽视的。
很显然,单单一个傻蛋是肯定被人瞧不上的,可刘小兴手里有四百多块钱的巨款。儿媳妇的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村长家里人口多空房多,刘小兴可以倒插门,做个上门女婿,就凭刘子兴在山上击毙罪犯、傲人的语言谈吐,家里还能多个劳力,这老刘家不兴旺简直就是造孽。
只要刘小兴答应这门亲事,儿媳妇自信有把握拿下刘小兴,还不跟玩似的。
“砰!”
刘瞎子猛地一巴掌拍到桌子上,绣花针刺到肉里都没有察觉,刘狗急匆匆跑过来,自家老爹板着脸说:“不行,绝对不行!”
刘瞎子虽然在家里发过火,但很少当面对儿媳妇发火,儿媳妇被怒气冲冲的老头子吓懵了,嘴巴哆嗦着不知所措。
老婆子忙打圆场道:“秀英这不是为家里好嘛,你个老不死的冲她发什么火!?”
刘狗见媳妇受委屈,亦是跟腔:“就是啊爹,小傻要是能讨上俺家小芳做媳妇,不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村里多少给咱家小芳提亲的?秀英还不是想着家里头好,你冲她撒什么气?”
儿媳妇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眼看着就要发飙,这次不知是上吊跳河还是回娘家。老村长有些头疼,缓口气说:“狗子,你把大门关上,俺跟你们娘仨说说,小傻不是你们想办就办的。”
刘狗快步关上大门,似是想起什么事来,脸色突变。
第八章媳妇
那年刘狗才十四岁,一天夜里突然来了十来个中山装,纵然赶了数十里的山路,一个个依旧精神抖擞,而且那种中山装在油光下特别鲜亮,并非是刘瞎子身上那种磨得发亮,而是自然光,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上等的呢料,县委书记跟在后面像个小跟班似的,只是对老村长说是上级首长。
中山装的头召集村干部在刘瞎子家开会,县委书记被撵到院里呆着,不敢有丝毫怨言,刘狗记得,那个老书记从口袋里摸糖给自己吃,是自己从小到大第一次吃糖,那个甜啊,差点咬掉舌头。再后来大人们开了半个小时的会,连夜将小傻他爹的坟给挖了,骨骸被装进一只铁皮箱带走,因为是村长的儿子,刘狗凑上前多看了几眼,那名中山装头儿跪在坟前埋头痛哭,像是死了亲爹一样。
竖起耳朵听公爹讲述的儿媳妇瞪大眼睛瞧向刘狗,还道是公爹说古经哄自己,刘狗郑重地冲她点点头。
儿媳妇惊讶地说:“他们的衣料比俺出门那天穿的呢子棉袄还好?”
刘狗摸摸脑袋不知如何形容,老村长轻哼一声,对女人的无知不屑一顾,老婆子插嘴道:“俺想起来了,对了秀英,那些人穿的衣服真跟皇帝似的,不能跟人家比!”
“啊?”儿媳不敢置信地捂嘴嘴巴,没想到小傻的爹居然是这么大的来头,半晌方道,“那来移坟的是小傻的哥哥还是亲戚?”
这问题才问到点子上,刘瞎子咂口嘴说:“我说出来,你们要烂在肚子里,秀英,就是你爹你也不能说!”
看着刘瞎子瞪眼的表情,儿媳打个寒颤,忙点点头。
刘瞎子又强调一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原来的老哥几个现在都不在了,知道这事的只有俺跟兆祥俩人,要是谁说出去,别怪俺翻脸不认人,知道吗!?”刘瞎子瞪视一圈,点起烟卷缓缓地说,“那些穿中山装的不是小傻他爹的后辈,是以前的手下,打北京来的……”
过了一阵,大门被敲得咚咚响,村里一户人家兄弟俩和老父亲因为分粮不均打了起来,刘瞎子连忙前去调解,留下屋里脸色发白、掉魂似的娘仨。
北京——
北京啊!
那是个什么地方?
正墙上挂着的最高领袖像因为泥墙渗水变得枯白发皱,但**和人物的轮廓还清晰在目,刘狗盯着画像,猛地哆嗦一下,那是什么地方?是金子堆成的地方!小时候不是唱过吗?北京地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每逢村里发粮,都会有人家闹上几回,就跟女人每个月来大姨妈一样具备规律性,老村长处理这方面的工作十分顺手,很快平息了纷争:一百二十斤口粮归老人掌管,两房长孙发放。
刘瞎子在回村部的路上,听到村口传来嘈杂声,闻声而去,老槐树下围了一大帮人,村里的老楞正和小傻因为办校的事争论呢。
对于老楞,刘瞎子心头有很深的歉疚感。
按理说,老楞是村里的一个能人,人机灵还识些字,小时候跟他爹学唱莲花落,还会补锅编柳条筐,他爹死得早,老楞打小撑起了一个家,走乡串户唱莲花落,帮人修筐补锅,村里都夸年轻的老楞是个“小能干”。
老楞到了二十多岁,虽说本事挺多,可媳妇却难找,因为只有要饭的才唱莲花落,人家都嫌丢人,好不容易找了门寡妇准备成亲,却又来了运动,老楞被打成“走资派”。
那天,刘瞎子是违心投了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