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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与安生 第十八章

他来车站接她。十月的天气已经萧瑟,她赤脚穿双凉鞋站在街口,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海藻一样的长发垂在胸前。他带她到酒店,他洗澡,出来的时候看到她站在窗口前发呆。他说,为什么你总是不能高兴一点,我虐待你了吗。他不看她,开始一个人对着电视抽烟。

她也想抽烟,被他一把打掉。不许抽烟,他干脆地说,我不喜欢女人抽烟。

七点四十分,外面下起雨。所有机动车没有办法进入西湖边,只能步行进去。大街上挤满了人,雨下得很大,地面潮湿肮脏。空气中有烟花燃放的隆隆的声音,天空被照亮。他们走了一段路,挤进人群里,抬起头看到蹿升上去的烟花,在空中绚丽地绽放,然后熄灭。一切非常短暂。在某段可以预见的时间里,它在重复和继续。是知道有结束的时候的。每个人都知道。只是在那一刻里,根本无法动弹。站在大雨中,呼吸缓慢地看着它。结束就这样逼近。

大雨很快把头发和衣服全部淋湿。她冷得浑身颤抖。他把她带到树下,让她站在那里,然后自己挤出去买伞。小店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很多人拥挤着买伞。他撑着伞又跑回来。他站在她的身后,一只手拥着她在怀里,一只手撑着伞。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她的头发上。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他们看烟花。

差不多是一个小时。隆隆的声音平息,大街上的人群开始疏散。天空黑暗沉寂,似乎未曾发生过任何奇迹。而回家的人群,神情淡然,谈论着回家看电视或者去吃夜宵。他们走在涌动的人群里。街上的公车,自行车和人潮在纠缠中发出刺耳并且喧嚣的声音。前面有个男孩把他身边的女孩背了起来,女孩的衣服很短,露出腰部赤裸的洁白皮肤。她放肆地笑,手臂紧紧地环住男孩的肩头。曾经。曾经他们都以为爱情是长久的。

他在大街上走路的时候从不拉她的手。沿着延安路走,路过一家音像店,她看到新片预告里面的王菲,《寓言》。CD上王菲的新形象让人喜欢,黑色鱼网纹袜子,浓密卷发,纤细的身体。她进去看。是正版的,要六十多块钱。他来催她走,她突然说,你给我买一张吧,你从没买过东西给我。他拿出钱来付了,一边低声地骂了一句,我的钱不是你的钱啊?她笑。把CD贴在胸前的衣服上,笑容很甜美。又有人跑到大雨中,用衣服蒙住头接吻。她看着他们笑。

半路接到一个手机。是上海她准备跳槽的广告公司打来的,总经理对她说,如果她过去,将把她升职。她的前景是一片坦途。她没有对他说这些。她的生活是可以预见的。更加忙碌,日夜颠倒,某个时刻众人簇拥,繁华似锦衣,一层层退却后只余荒凉。没有人在她深夜回家的时候拥抱她,没有人能够和她一起看到天荒地老……她是可以绝望的。

回到酒店。她发现自己在出血。但黑暗中他看不到。她不告诉他。他们开始做爱。把身体扭曲成花朵一样的姿势,皮肤和皮肤彼此融化。她所有的恐惧和寒冷就此消失,世界退去坚硬和冷漠,只剩下缠绵的亲吻和抚摸。这一刻他需要她。他要把她融入到他的骨骼和血液里面。他把自己温暖的液体和气息给她。远离一切伤害和背叛。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的灵魂。都在这里。不需要语言。没有眼泪。

黏稠新鲜的血,从她的身体深处流淌出来。缓缓地,温暖地,把她浸润在潮湿的床单上。她觉得疼痛。她感觉到自己在盛放和枯萎之中,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就这样掉落下来……黑暗的潮水涌动上来,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童年的海岛在遥远的地方,夜色中的航船,漂泊在无际的大海中。

他的诺言。他站在车站的出口,穿一件黑色的T恤,手指夹着烟,笑起来可以这样英俊的男人。她在医院里痛失的无法出生的孩子,浑身泡在血泊里面。深夜她哭泣的时候,他躺过来把她抱进他的怀里……那一刻她依然想有他的孩子。她轻声问他,我们还会有孩子吗……

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他。

烟花。那一夜的烟花。她记得他在大雨的人群中,站在她的背后。拥抱住她。他温暖的皮肤,他熟悉的味道。烟花照亮她的眼睛。一切无可挽回……

十三、消失的,记住了

绢生是在清晨三点多的时候,在酒店里自杀。他并不在现场。他凌晨一点和朋友出去,在巴那那夜总会和小姐在玩牌。早上四点回来的时候,发现酒店大厅前门已经被警察封锁。她从三十层的酒店房间窗口里跃身而下,当场身亡。

她穿着一条白裙。那是她从汽车站出来的夜晚,他等在门口接她去他家里。她是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拎了一个旅行箱来投奔她的爱情和未来。她的鞋子,一双白缎子的麻编凉鞋,整齐地放在洞开的窗户面前。窗前的地毯上有许多熄灭的烟头,看得出她曾坐在窗台上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犹豫了很久。手机打开着,放在窗台上,她想打个电话给谁,但不知道可以打给谁。曙光渐渐出现,城市的天空出现了灰白,寂寥的空气里有清凉的露水。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她无从回避……

世界繁华依旧,却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她终于是要放弃掉他。那个在她丧失爱的能力之前,爱上的最后一个男人。

这一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十四、我终于原谅了她

生活还是如此美好。

洗澡的时候,我看窗台上的那盆羊齿。它真的只需要一点点水,就可以活得那么快乐茁壮。Rose希望我写个较长篇幅的小说,并且许诺给我值得惊喜的稿酬,于是我开始写小说《彼岸花》。也许写完以后,明年,我会有钱有时间开始一次长途的旅行。我还是一个人住。没有人在黑暗中抚摸我蜷缩的膝盖,没有人把我扭曲的身体扳直……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开始每周周末去健身房锻炼,为我的旅行做准备。旅行使人感觉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那个称我为小仙女的爱尔兰巧克力男人,每周约会我一次。有一次他问我是否想去看看他家乡的平原,那里的牧羊女会唱美丽的民谣。他是一个巧克力代理商。来自欧洲那个神秘的濒海国家,那里盛产雨季和美丽的音乐。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想给他出现和失踪的自由。

这样才可以保留我自己的自由。一个人要得到什么,他就必须先付出什么。这是真理。

我习惯深夜十二点左右给他打电话。我对他说,这是中国传说里的仙女偷偷下凡来洗澡的时间。

小仙女,他说,你找得到回天堂的路途吗。

天堂有巧克力可以吃吗。

也许有。

那我还回去做什么,这里已经有了。

我们的对话常常因为彼此的瞌睡而出现沉默。然后醒来,然后又说话。

我知道二十五岁以后的女子遭遇爱情的机会将渐渐减少,但是遭遇到传奇的机会却增加。因为,她们开始再次坚持自己的梦想。

秋天。上海陈旧的马路边有高大的梧桐树,飘落枯黄的落叶,沙沙有声,令人愉悦。我开始减少酒精,尼古丁,镇静剂的用量,这样晚上可以坚持较长时间的清醒。我一直闷头写字。在我阴暗而寂静的房间里。那里只有中午的时候,才有阳光透过桂花树的叶子,零星地洒落在我的电脑桌上。

写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我就把赤裸的脚搁在桌子上,伸展我洁白的脚趾,让它们晒太阳。然后点燃一根烟,看着鱼缸里的热带鱼,没有表情地游来游去。它们有健康而强壮的心,不需要爱情,亦从不流泪。它们始终是我的榜样。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为绢生掉过眼泪。也许对她的死早有预感,或者死亡的阴影一直离绢生太近。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脸,让人感觉她是个玩脏了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孩子。一张破碎而天真的脸。

绢生的所有物品均在我的房子里,她的父母来搬运的时候,哭得数次晕倒在地。诚然绢生以前曾对我提起,她和父母之间关系淡漠,从小一直孤儿般的长大,但看到老人的伤痛,我感觉到的,却是绢生始终对人的怀疑。她需要感情,因为一直未曾得到,所以开始怀疑所有人……

还有一些东西遗漏,仍留在她的房间里。零散的照片,是她来上海以后拍的。在外滩的旧式建筑前,绢生特有的我行我素的味道,在阳光下淡淡地微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在他的怀里,笑得像个孩子,露出洁白的大颗牙齿……还有日记,每一页记录着她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快乐的,悲哀的,烦恼的。她用流水账似的平淡口吻叙述,简洁地,一句轻轻带过。她是透彻的。只是一个容易感觉孤独的人,会想用幻觉来麻醉自己。一个手里紧抓着空洞的女子,最后总是会让自己失望。

在她死去的第七天,我半夜写完小说,突然听到绢生的房间里有声音发出。不是我平时在寂静中常常听到的桂花树叶在风中摩擦的声音。似乎是轻轻的笑声。我没有开灯,摸黑穿过客厅,推开她的房间。洁白的月光洒在房间中央空荡荡的大床上。我看到绢生,穿着她的白裙,光脚,坐在床边抽烟。她海藻一样的长发潮湿凌乱,黑眼睛漆黑明亮。她对我笑。

我说,你为什么不回来,绢生。你以为你这样就报复他了吗。如果他不爱你,他根本就不在乎。

绢生笑,在地板上没有声音地走动。她的烟还是红双喜。这是我们常抽的牌子。她似乎是不愿意来和我争辩。她终于对一切释怀。我突然哭了。我说,绢生。最起码你可以爱自己。我恨你从来未曾懂得珍惜。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元旦的时候我独自去外滩看烟花,挤在人堆里看漫天的烟花隆隆地绽放。江风寒冷刺骨,空荡荡的高楼显得肃杀。我看了一半,开始害怕,想会不会在人群里碰到那个男人。或者他会带着他的新伴侣出现,从背后拥抱住她,在寒风中亲吻她的头发……人头攒动,似乎没有太大的可能性。后来又笑自己的狷介。每个人有自己的宿命,一切又与他人何干。太多人太多事,只是我们的借口和理由。

在人群里,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彼此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接吻。爱情如此美丽,似乎可以拥抱取暖到天明。我们原可以就这样过下去,闭起眼睛,抱住对方,不松手亦不需要分辨。

因为一旦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彼岸升起的一朵烟花。无法触摸,亦不可永恒……

就在这一个瞬间,我体会到了绢生。她在寒冷的大雨中,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看到繁华似锦,尘烟落尽。她在黑暗的情欲中期盼逃离世界的尽头。她在三十层的玻璃窗前,光着脚坐在窗台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她的放弃。

我终于原谅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