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现在。
他现在事业刚起步,薪水微薄,而开销却大。
那就是说他还是无法给你稳定的家庭,只能偶尔来看你。而这偶尔的一天是,他不停地看VCD,你给他煮饭洗衣服,另外再附送做爱和借钱给他,而他甚至都不和你交谈或多陪你一些时间。
她不做声。
绢生,何苦如此作践自己。身边这么多男人喜欢你,有些比他好得多。
我现在已经无法相信身边的男人。我亦不喜欢抛头露面和尔虞我诈的商业。我很疲倦。不愿意做女强人。
你需要有人陪伴你。绢生。下班以后接你吃饭,偶尔一起看电影在大街上散步,难过的时候给你擦眼泪,失眠的时候抚摸你。能给你家庭,能让你生孩子在家安心做饭洗衣服。你一直挑剔你身边的男人,没有想过他们也许可以带来温暖。
不。我不挑剔。我只是清楚。清楚这个城市因为生存的不容易,太多暧昧的感情。但是没有任何用处。她低声说。
所以你宁可相信他。仅仅因为他认识你的时候,你是身无分文,没有任何名利围绕的女子。仅仅因为他给过你温暖的瞬间。但这个男人只能给你这么一刻,如此而已。我不屑地冷笑。她看着我,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但是她依然在微笑。
我一直在想我的未来,能否有一个小小的酒吧,聊以谋生,然后有我爱的男人,在舞池那端沉默地喝着一杯白兰地,等着我们熟悉的音乐响起,可以邀我共舞……抑或身边有四五个孩子缠绕,每天早上排着队等我给他们煮牛奶……
她的眼泪轻轻地掉落下来,抚摸着自己的肩头,寂寥的眼神是褪掉繁华和名利带给的空洞安慰,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子。不爱任何人,亦不相信有人会爱她。我走过去拥抱她。她抓住我的衣服,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双肩耸动。
我说,绢生,我一直依靠酒精,香烟,写作,镇静剂在生活,因为我要生活下去。即使我感觉空洞,但我却要活下去。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爱情,往事,记忆,失望,时间……都可以被替代。但是你不能无力自拔。
十、还在这里等你
当日我发新的小说给Rose,在E-mail里忍不住感叹:亲爱的Rose,我觉得分离并不是爱情的终局,绝望才是。为什么对有些人来说,爱情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支柱,而事业理想物质仅仅是一个陪衬,难道后者不是比前者稳定得多吗。比如我明白,爱情是我手里的一块泥土,我揉捏它只为换成生活的物质,所以我选择用写爱情小说来维持生存。
Rose回信,亲爱的Vivian,那类人看穿生命的本质,选择虚无的爱情做安慰,因为不可拥有,他们的痛苦和快乐依存于此,才能继续。旁人无法了解。最忌讳的一件事情是,不要去劝导他们。因为已无必要。
他不在的日子里,绢生稍微平静。有时相约一起吃晚饭。通常是在绢生公司附近的日本料理店。她常常独自在那里吃晚饭。如果是两个人,会点一壶松竹梅,一大盘生鱼片。习惯蘸上很浓的芥末,当辛辣的气味呛进鼻子里,感觉被窒息的快感。而清酒是这样通透的液体,可以让人的皮肤和胃温暖,四肢柔软无力,心里再无忧伤。店里的灯光很柔和,垂下来的白色布幔在空调吹动下轻轻飘动。偶尔有戴着白色帽子穿白色围裙的男人探出头来,把几碟做好的寿司放在转动带上。音乐杂乱。深夜的时候,放的是哀怨的情歌。
我们常逗留到深夜店子里变得空空荡荡。门外,有零星的行人,匆促地走路,赶最后一班地铁。抽烟。小小的青花瓷杯子,留着一小口的酒。绢生手上的银镯子在手臂上滑上滑下。
彼此无言。这时候她已经有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国庆节,绢生回家去看望父母。在这之前,她刚获得公司全球系统的一个奖项,拿到一笔可观的奖金,名利双收。她亦准备跳槽去一家著名的跨国广告公司任职。在任何人眼里,绢生都可被称之为踌躇满志。
那天下雨,她一早就在房间里整理旅行箱。她翻出她买给她父母的礼物给我看,织锦缎的真丝旗袍面料,缀流苏的纯羊毛披肩,全套雅诗兰黛的化妆品。她买礼物从不吝啬,向来出手阔绰。
她说,我看他们越来越老了,每次回去一趟就觉得不一样。心里总是不舍。
我们打的去长途汽车站,绢生的家离上海非常近,坐高速大巴只需要几个小时。肮脏狭小的汽车站里,绢生的白色刺绣棉衣明亮得刺眼。水泥地上到处都是潮湿而凌乱的脚印,一群浑身散发着臭味的民工扛着尼龙袋子,在人群里撞来撞去。附近的小卖部,卖的是茶叶蛋和黄色小报之类的刊物。
绢生在那里站了半天,然后要了一瓶矿泉水,塞进她的大包里面。她背着大包挤进排队检票的队伍里,两只手安然地插在她的粗布裤大口袋里。我看着她,她的头发长了,乱乱的辫子搭在背上,橡皮筋有一段是破的。很多时候看起来,她真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可以嫁一个平淡温暖的男人,过完她平淡温暖的一生……可是,在酒会上她那种被簇拥的样子。那一刻她的笑容破碎,身形寒冷。回头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神是空的。
我说,你要早点回来,知道没有。
她说,知道了。
那一刻,我的心里像有一只手搭在上面。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她是像野生植物一样疯长的女子,一直无人理会,然而开出这样汁液浓稠的花朵来,让人恐惧……她转过头来对我说,我那次来上海,也是一个人背着包在这里下车。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工作,但是有一个男人,在这里等我。她回头张望,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出口处。物是人非。她的脸上有怅惘的笑容。
我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会发现有一个女人,还在这里等你。
她笑。她温柔地看着我,伏过来亲吻我的脸颊。她说,别忘记帮我给羊齿浇水。它只需要一点点水。然后她上了车。
她没有回来。
十一、看一场烟花
在家里她住了两天。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蒙头睡觉。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找一个阴冷的角落,在黑暗中等待疼痛的伤口愈合起来。房间里有许多旧书,包括她十几岁时买的诗集。墙壁上也是以前的照片,穿着白裙子在海滩上快乐地笑。虽然是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依然能看到宽阔天空中流云的影子。那年她二十岁。她知道时间就是这样像水一样,从手指缝间穿过。
母亲把她原来的房间打扫干净,每天变着花样煮菜煲汤,想让她吃得好一点。在上海每天她只能吃快餐盒饭,已经把胃吃坏。晚上和家人一起围坐着看电视新闻。这在以前是她无法忍受的。但那些个晚上,她很安静地给父母泡茶,递话梅,陪着他们聊天。半夜睡觉的时候,她听到母亲偷偷进来,帮她盖被子。
在上海,她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外人。寄人篱下,这是她从小被放逐的性格所无法忍受的。然后她搬出来,独自一人,无所依靠,这种孤独带着童年阴影的寒冷。她的生活始终残缺。但是,这个城市她已经无法停留。
有时候也出去走走。看看以前的学校,街道,小巷……这个城市的确俗气而狭小。很多人有一张被富足狭隘生活麻木了的脸。如果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心里要非常平淡才可以。
那条有法国梧桐的路,曾经有一个人等她。他的笑容她还记得。然后她离开了这个城市,他结婚了。任何人都一直在伤害着或被伤害着。谁又可以抱怨谁。
她去看了旧日最好的女伴乔。乔刚刚生下一个孩子,身形依然臃肿,全然失去了生育之前的清醇。小小的婴儿,有粉红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和耳朵。乔的房子很小,生活境遇也始终未曾好转,但是有疼爱她的男人和可爱的孩子。乔撩起上衣给孩子喂奶,脸上是坦荡的母性而无任何骄矜。是的,一个女子的生命已经全然改变。她的心已经不再只属于她自己。
她抱了那孩子。亲吻她。她笑。这一刻她感觉到快乐和罪恶。她失去过自己的孩子,始终认为自己是罪孽的。但是又能如何呢。她的生活和乔不同。她是始终要往前走的,她是始终只能依靠自己的……她告辞出门,走在夜色中的时候,突然很想给他打电话。他是她最后一个男人。她已经累了。但当想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停不下来。
她说,你过来看看我。他不愿意来。他的声音很浑浊,显然是在酒吧喝酒。他说,我不想面对你父母。
她沉默。然后他说,你来杭州吗。杭州有一个夜晚会放烟花。她的眼泪就是这样没有声音地顺着脸颊流下来的。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它没有任何变化。
她问他,你爱我吗。他在闹哄哄的酒吧里,用醉意深浓的腔调,粗着嗓门对她说,你就喜欢说些废话。我身边很多朋友呐。
他又是和一大帮身份不明的所谓客户或朋友在一起。他喜欢集体生活。只要一安静下来,他就会浑身松散,只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场接一场,永无止境……可是这是唯一跟她血肉相连的男人。她想放开自己去接纳的男人。一切已经注定。他颓废狂野的心也许等十年以后才能安静。可是她的心在缓慢地老去。老得即将破碎……
她第二天上午在汽车站买到最后一张去杭州的票子。
在E-mail里,她对我说:在长时间的彼此伤害和逃避以后,所有的意图和结局已经模糊不清。爱情可以仅仅是某种理想的代名词。而我,只是想和他一起看一场烟花。
十二、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
高速大巴在公路上飞驰。窗外大片绿色的田野和幽静的乡间房子。有狗在田埂上漫步。阴沉的天空,有大片重叠起来翻卷的云层。她看着这一切,心里如死水一样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