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斯克郊区,苏军阵线。
帐篷的帘子撩起,门外是笼罩着蓝色雾感的森林。东方白躺在铺着薄褥子的窄小铁床上,上面盖着雨衣。他把刺人的粗毛毯向身上拉拉,看着外面的森林。他象被推了一下似的突然醒来,但仍感到没睡足。这时天将破晓,林中的夜暗刚刚开始退去,满可以再睡一会儿。不过,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已经没有睡意了,他掀开毯子,象被烫了一下,从床上一跃而起。帐篷里的草上沾满了寒露,今夭将军破例脱靴而眠,为的是让两只脚歇歇。他又盖上毯子躺下:“索性再躺五分钟……”
草上的露水仿佛使他清醒过来,想起了夜里的怪梦……
东方白在明斯克公路干线和通往维亚兹马的一条短路相交的路口上,遇到了丘马科夫将军,匆匆一别,已有两个星期了,可和他的一席谈话,始终没有忘记。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问及丘马科夫经过几次战斗之后,主要经验是什么,他常忆起丘马科夫那一番回答。当时,觉得他的话未免老生常谈,人人尽知:“……要把最大力量用于对坦克防御和必须掌握一部分炮兵反坦克预备队……还有通信……”今天,他在梦中朦朦胧胧又听到了这些话,但不知为什么,此话不是出自丘马科夫将军,而是出自他已故的父亲克萨维里?尤素福之口。这真是奇而又奇的怪事,因为父亲无论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梦中,都是默默无言的,虽然他的眼中总是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奇怪神色。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非常清楚,已故的父亲为什么要责怪他,每次醒来,他都觉得,他在父亲面前有无法挽回的罪过,因此心清沉重,闷闷不乐。他原叫康斯坦丁?克萨维里耶维奇,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在二十年代,会改名康斯坦丁诺维奇,当时是为了省事,因为各种材料中,克萨维里这个字往往写错。最后,他将错就错,索性就不再自称克萨维里耶维奇了。
岁月流逝,他的见识和才智大有长进,这才知道,慈爱父母的姓氏是神圣不可亵读的,这时,他才如梦初醒,开始感到心中有愧,这负疚之情常常转化为梦,在依稀的梦境中看到遥不可及、记忆模糊的父亲的面影。
东方白将军并不迷信,他不信什么凶兆和恶梦,但是,今天的梦毫无缘由地使他不安,使他心中烦乱,使他不由得思前想后。说不定由哪里飞来横祸。其实每日每时都应当有所准备,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他知道,他和他的部队正处在战争的风口浪尖上。
他仿佛透过并不遥远的空间,看到了那座笼罩在神奇传说中的,本身就是一部俄国军事史的古城——斯摩棱斯克。现在,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斯摩棱斯克象俄罗斯土地上顶天立地的巨岩,那样巍峨雄壮,这座城一直站在敌军入侵的狂涛恶浪之中。它挺立着,战斗着,在战斗中召唤俄罗斯远近各路的援兵……
昨天晚上,联络军官别祖索夫大尉从卢金将军的第16集团军归来。他那张有着深陷的褐色眼睛的脸,显得困乏、颓唐,但他的情绪看来兴奋而激昂。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知道,离此地不远,在通过第聂伯河的索洛维耶沃和拉恰两个渡口,几千辆汽车,几万名伤兵、逃难者和突围人员,一定会乱成一团,在那里你死我活地争吵,他想象得出,别祖索夫大尉此番是在不断的轰炸下和连绵的炮火中,从人群夹缝中钻过来的。此刻,他感到自己是战场上的幸运儿,仿佛从“另一世界”回来一样。当别祖索夫大尉前言不搭后语地报告了他在斯摩棱斯克和在卢金将军的部队所见所闻的时候,东方白觉得,就象他亲临其境,到了那战斗的俄罗斯古城一样,同时也和别祖索夫大尉一样,心潮激荡,这是一种只有目睹雄伟壮丽得超乎想象、难以描摹的景象时,才有的那种肃然起敬、诚惶诚恐的心情。
大尉随身带回了一份第16集团军司令部给方面军司令部的战斗报告副本,这是用破烂的复写纸打印的,但字迹还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