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是个大胖小子!”
兴奋得奔着主家而来的女人身材臃肿,喘着粗气脸上却难掩开怀笑意,那样危险的生产虽然到头来只是虚惊一场,但任是谁人都会觉得怀中这孩子得来不易。
他接过稳婆手中的襁褓,心静如水,手臂却不知怎的有一丝颤抖。
健康的婴孩扑腾着手脚,显然连漫长的降世过程都未消磨光他所有的力气,直到这力气被无意识挥霍干净,孩子才沉沉睡去。屋里还满是蒸腾不散的热气,浓郁的血腥一时半会还弥漫着,丫鬟匆忙的脚步也掩饰不住喜悦,他抬起头,妻子芝娘在微微晃动的纱帘之后望向这边,疲惫却欣慰得笑着。
一墙之隔的外头,大雪满草野,他怀疑自己甚至听到雪将茅草压弯折断的细微声响,怀中襁褓嘹亮又充满活力的叫喊渐渐消失,而那种无法言喻的来自血脉的陌生冲击,却长久得在他的身体里挥散不去。让他有些迟疑,又有些害怕。
——这是他的孩子。
时光飞逝如梭,稚嫩的孩子开始长大。芝娘在生产时吃了大苦头,即便是产后调养得好,在以后的日子里都不曾再怀上孩子。但有熙儿承欢膝下也是足够。
那是很平静也很满足的岁月,他是一家之主,是妻儿的天地,享受过全心全意的依赖,也深切得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没有他,孤儿寡母何以立足,又要怎般受那些污脏贪婪的亲眷欺凌……所以在他突兀得离世之际,芝娘熙儿那般的悲痛欲绝他已有预料。
熙儿已经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送了束脩行过师礼,他亲自出门帮忙置办笔墨纸砚,谁料却无端遇上一股邪气。那本是大户人家内宅争斗落下太多胎儿,日久天长孕生的血婴,因逢上鬼月,白日里亦能借阴气显形。普通人自然不受其扰,可他虽居羸弱的凡人身躯,毕竟包裹着一股灵气,却是被血婴盯上。
当下魂魄离体。他用尽了法子,却没法再回转被血婴吸尽生气的躯壳。恐生魂消散,急急寻找下一个渡魂之躯。可待他渡了魂回转,满府缟素都已经撤下。这么些时日,芝娘容颜已憔悴得像是老去十载,熙儿似乎一夜之间成长,瞳眸中已不复孩童懵懂的纯真。
而他满腔的怜惜与重回此间的热情,在遭逢妻儿满脸惊恐几欲晕厥的模样前,都化作了一捧冷寒雪水。任他再如何解释,芝娘只认他是吞了丈夫记忆前来谋财害命的鬼怪,熙儿更是抄起供奉的香炉,在母亲刺耳的尖叫中狠狠砸向他的头。
额头破开一个口子,血水汩汩往下淌,染上他的双眼,更显出可怖的模样。浑身上下犹如刚从冰窖中捞出般毫无温度,在手拿挑担瑟瑟发抖的护主丫鬟冲上来前,他往门口慢慢走去。
人心,呵,人心啊,费尽心机算计着成了人心中最重要的人,到底还是算不透这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