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自己家的老人和孩子被这些人杀掉,要么将这些老人和孩子杀死。现在,徐州军们已经没有了其他选择。
而这场杀戮,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乱世之中,仁义从来不出现在战场之上。
白天比夜晚更要难熬。昨夜的战斗虽然令人恐慌,但大伙看不清到底来了多少曹军,心中至少还抱着侥幸取胜的希望。而现在,希望已经变得像草尖上的露水一样单薄。初升的阳光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包括每个徐州军极力隐藏在心底的恐惧。
敌军人数不是他们的两倍,而是十倍!如果那些挥舞着木棍砍刀的老人和小孩也可以算作士兵的话,可能众寡悬殊更大。看见老弱曹军们单薄的身躯,你甚至不忍心向他们开弓放箭。然而,当他们跑到木栅栏附近的时候,却会毫不犹豫地将砍刀和削尖了的木棒顺着栅栏缝隙递过来。
无论拿在多么弱小的曹军手里,兵器招呼到身上一样会死人。徐州军们为自己片刻的犹豫付出了惨重代价,一瞬间便倒下了十几个。“捅死他们,不是他们死就是咱们死!”几个队正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再度冲到了第一线,染血的缨枪齐挥,带头将青州兵里的老人和孩子戳死在栅栏旁。
战场上没有怜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激战再度于木栅栏两侧展开,残忍且凌乱。站在指挥者的位置,臧霸甚至无法相信曹军们的身后有将领统一调度。那种洪水般的攻击没有明显的节奏,不分队形,老的、小的、壮的、弱的,全都一窝蜂般向上涌。短刀、长矛、羽箭、投枪,各种威力和功能参差不齐的兵器也没经过任何协调组织,只是一味地乱砍乱剁。很多时候,后排曹军射出羽箭根本没有飞越栅栏,便直接命中了前排曹军的脊背。被误伤未死的曹军兵们则破口大骂,拎着兵器转身回冲,将误伤自己的袍泽打得抱头鼠窜。
相对于曹军们毫无章法的攻击,防守方的战术则显得整齐且有效。在曹军距离残城八十步左右,他们便开始以羽箭拦截。竹制的轻箭杀伤力非常有限,曹军们身上插着四、五只雕翎还能在战场上跑动的情况屡见不鲜。但这种羽箭覆盖战术最大的杀伤力体现在对士气的破坏上,大多数曹军们都不具备带伤作战的勇气。往往挨了第一箭后冲锋速度就会减半。挨了第二箭后就会停下来担心地检视伤口。很少有人连续挨了三箭后依旧毫不在乎的向前猛冲,但到了这时,他们的身体已经不像没受伤前一样灵活了。隔着木栅栏,众徐州军可以非常顺利地成全他们的勇敢。
匆匆搭建的木栅栏成了一道鬼门关,将活着的曹军们死死地挡在了关外。白蜡杆子缨枪与狭窄的栅栏缝隙配合起来相得益彰。如果不是徐州军们突然发傻发愣,以短兵器为主的曹军很难将朴刀斧头递到他们身上。而徐州军们只需要看准栅栏缝隙后的葛衣,狠狠将手中的缨枪、刺出去,旋即必有斩获。
从朝阳初露又厮杀到日上三竿,除了在刚看清楚对手情形那一瞬,因为心生怜悯而蒙受了一次不小的损失外,其他时间内,战场的局部优势牢牢地掌控在徐州军们手里。双方的战损比例非常悬殊,有几轮厮杀中,配合越来越娴熟的众徐州军居然取得了杀敌五十余,自损为零的巨大胜利。但是,臧霸的心情却没有因为短暂的胜利而高兴得起来,特别是当对方的营地上空腾起一阵烟尘后,他的眼角居然控制不住地抽搐了树下,好在当时战斗打得正激烈,才没被弟兄们发觉他的慌乱。
烟尘是战马列队跑动带起来的。那意味着车胄麾下有骑兵!虽然从烟尘的规模上来看,骑兵的数量未必能超过一千,但是在下邳周围的平坦旷野中,一千骑兵足以踏碎五千到八千徐州军组成的防线。更令人恐惧的是骑兵的长途奔袭能力。战马在平原上小跑一个时辰的路程,足够普通人步行走上大半天。那同时也意味着下邳城的官员和百姓根本就没有弃城而走的机会,一旦他们失去城墙的保护,骑着战马的曹军兵们会毫不客气地从背后追上来,用横刀将他们一个个砍杀于道。
“车胄这个疯子!”脸色煞白的董主簿破口大骂。骑兵带起的烟尘正向残破的南城墙迫近,以骑兵攻城,这种战术前无古人,今后也未必有来者。然而木栅栏的高度是否能挡住战马一跃,着实令人不好说。
“战马来之不易,他未必舍得!”臧霸皱着眉头,对车胄的目的做出如是判断。“我估计他出动骑兵只是为了给自己人壮胆,顺便打击我军士气!”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判断,土黄色的烟尘在卷入战场后,便慢慢小了下去。大约七百多匹高矮不同的战马排成一个五纵长队,在距离城墙二百步左右的位置来回驰骋。看到自家骑兵,正如蚂蚁般聚集在城墙附近的大小曹军们士气大振,欢呼声不绝于耳。但他们的攻势却一点点减弱下去,最后将所有活着的人都撤离了城墙。
骑着战马的曹军兵们身上穿着简单的皮甲,手中的兵器也统一成了横刀。他们先是耀武扬威在城墙下兜了几圈,然后慢慢整队,慢慢变成了一个齐整的方阵。紧跟着又是一通鼓响,招展的旌旗下,有名虎背熊腰的壮汉策马冲出,风一样驰骋到了木栅栏近前。
隔着大约五十步的距离,此人带住坐骑,冲着全神戒备的众徐州军们大声喊道:“谁是这里的主事人,出来一下,我家大王有话对你说!”
“出来,出来!不敢出来就是大姑娘养的!”吃了亏的曹军兵们满脸愤怒,七嘴八舌地在城外喧哗。
“你们才都是大姑娘养的呢,没有爹教导!”
“没爹管的才不走正道,好人不做偏偏去去当曹贼!”众徐州军大多出身于市井,嘴上的功夫一点儿不比手上的功夫差。顺着对方的话题回骂,登时将众曹军们气得七窍生烟。
骑着战马的壮汉见自己一方在口头上讨不到任何便宜,赶紧挥了挥手,将曹军兵们的喧哗声压了下去。“请守城主将出来一见!车将军有话要说!”扯开嗓子,他继续冲着木栅栏后的徐州军们叫喊,中气十足的声音居然压过了双方发出的所有嘈杂。
臧霸抬起手来,分开保护着自己的徐州军,向前急走了几步,冲着城外的壮汉抱拳施礼,“臧霸奉刘皇叔之命守卫下邳城。壮士有什么话,尽管跟臧某说。臧某若是觉得还有道理,有机会定然将你的话转给刘皇叔!”
骑马的壮汉歪着嘴巴笑了笑,用哄孩子般的口吻教训道:“你这厮好不懂事,逞什么强,当真以为你们这般负隅顽抗下去,还能见得到刘备?你这名头,我连听都没听过,我知道太史慈在下邳,快叫他出来,你这后辈迟了便耽误了全城人的性命!“
“你这匹夫好不懂事!”臧霸老气横秋地一挥衣袖,以前辈长者的口吻回敬道,“古人说有志不在年高,若是分什么前辈后辈,孙伯符岂不是到死也没机会在阵前露脸?为何在泗水滩前一战,死得是韩当不是孙伯符?赶快回去,叫一个有见识的出来跟我说话。免得耽误了你家将军的大事,害得全营曹军们无辜送命!”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的人都被臧将军大言不惭的话逗得开怀而笑,彼此之间的敌意瞬间减轻了不少。
口舌上讨不了便宜,壮汉忍不住摇头苦笑,收起身上的轻慢之气,冲着臧霸抱了抱拳,大声说道:“既然将军能做得了主,某便将我家将军的话直接对你说了。希望你听完之后还能能撑得住。我家将军的意思是,下邳外城的城墙早已坍塌,内城兵马跟我军比起来,十则围城都毫无压力。你等即便能挡了我军一时,最终也难免兵败身死的命运。不如认清形势,早一点儿把下邳献出来。念在你等都是汉子的份上,车胄将军不会难为你等。在此筹集到了足够的粮草军饷后,你我双方和睦相处,决不轻易伤害贵城一草一木。”
此人嗓音宽厚洪亮,长相和打扮上又带着股豪气,劝降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倒是平添几分可信度。众徐州军们早就杀得精疲力竭,听了这番话,未免有些心动。纷纷将目光转向臧霸,眼巴巴地等着他一句回应。
“这么说,是我等不了解你家将军好意,凭空生事了?”臧霸心道一声不好,赶紧出言反驳。“那不知道几年前,曹操挥兵徐州,那些城池最后落了什么下场?别告诉我不是你家曹司空干的,那些百姓好端端的都自己抹了脖子!”
一番话含着愤恨和斥责说出去,顷刻间便惊醒了麾下众徐州军的投降美梦。徐州军们的家眷都居住在下邳城中,一旦城破,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妻儿老小都能在这幸存之列。
“那些人不知道好歹,竟敢冒犯我家明公虎威。明公当然要给其以教训!”骑马壮汉无法替自己往日的暴行辩解,只好强词夺理地说道。
“那我等从昨夜杀到现在,算不算冒犯了明公虎威呢?”臧霸抓住他的话柄,毫不客气的质问。“对了,你们长途跋涉到江东,又转战徐州,粮食和军饷从哪里筹集,能不从我等手中拿么?莫非下邳城地下埋着铜钱,你家大王进城后,随便一挖便挖出来?!”
远征军在城里筹集粮饷,自然只有抢掠一途了。众徐州军们越听越绝望,指着骑马壮汉破口大骂,“少装好人,有本事就杀过来。咱们拼个你死我活!”
“想入城,他娘的,除非我等都死绝了!”
看到城上同仇敌忾,骑马壮汉也知道劝降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个结局也早在他的预料之内,因此,他挨了骂,既不生气,也不懊恼。笑着从马鞍后取下一张大弓,然后又将一支缠了白葛的羽箭搭在弓弦上,冲着臧霸晃了晃,大声道:“这是我家将军的亲笔信,从现在起,三个时辰内请将军做出决断。三个时辰后如果还继续顽抗的话,一旦城破,下邳城定然鸡犬不留!”
说罢,他猛地一拉弓弦,只能“崩”地一声脆响。长箭如电,只扑臧将军面门。臧霸早就防备着对方这一招,迅速将身体蹲了蹲,避过箭首,然后用缨枪一挑一压,将帮着白葛的长箭瞬间击落于地。
这一下射的精准,挡得利索,城上城下见到者忍不住猛喝一声彩。臧霸被喝彩声激得血脉喷张,伸手从弟兄们那里接过一张竹板弓,两支长箭。冲着城外大喊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劝你早早撤兵,免得在此白白送死!”
话音落下,两支竹箭一一离弦。那壮汉在众目睽睽之下岂肯向一个未曾听闻过的人物示弱,带住战马,挥弓拨箭。第一支射向面门的竹箭轻飘飘地被击落于地。第二支箭却掠着风声直扑他的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