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敦还能保持镇静,问道:“尹礼,有事吗?”他看到尹礼手上拿着个皮囊,里面圆滚滚的不知装着什么。
“今天傅士仁羞辱了你。”尹礼面无表情道。
吴敦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尹礼情绪突然变的有些暴躁,叫道:“你是我的兄弟,他羞辱你,就是不给我们兄弟面子。”吴敦心中蓦地涌起激动,他真的不敢相信尹礼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可随后尹礼的话让吴敦震惊当场。
“我杀了傅士仁!”
吴敦脸色微变,忍不住向胡忠、严商看了眼。那二人像是在看戏一样,无动于衷。吴敦感觉有问题,可一时间根本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这三人怎么会在一起?
“你不信吧?”尹礼见吴敦沉默,嘴角有分嘲讽。
吴敦心思飞转,半晌才道:“你可知道杀了他的后果?”
尹礼声音微有颤抖,突然激动道:“我不管有什么后果!我知道你不信,可我就是杀了他!”他伸手一抛,那皮囊掉在了地上。
一颗人头从皮囊里滚出来,血肉模糊。吴敦忍不住低头望去,依稀认得那是傅士仁的头颅,心中惊凛,又有些作呕。
他虽厌恶傅士仁,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白天还飞扬跋扈的傅公子,就这么死了。
心中微有茫然,吴敦并不信尹礼会有勇气杀了傅士仁,更不认为尹礼是为他吴敦杀了傅士仁。
可傅士仁的确是死了,为什么?
就在这时,吴敦听到“呛”的一声响,心中警觉陡升,大叫声中,侧翻而出。他虽躲的快,但那刀斩来,还是太过突然。
鲜血飞溅!
吴敦来不及去看被砍伤的左臂,反手拔刀,横在胸前,嗄声道:“尹礼,你疯了?”
砍出那刀的人竟是尹礼!
吴敦负伤后,心惊更过于恐怖,伤心更多于愤怒。他虽知道尹礼懦弱,可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当年的兄弟,会向他出刀!
鲜血“滴滴”的顺着刀锋垂落到地面,发出极轻微的声响。屋内油灯明暗,昏黄的灯光满是冷意。尹礼看起来还要出刀,但被吴敦的威势所摄,脸露胆怯之意,有些犹豫。
房间内沉寂不过片刻,严商突然笑道:“他没有疯,不过是聪明而已。”
吴敦望着对面的三人,一颗心沉了下去,他虽不知道缘由,但已清楚眼前这三人都要取他的性命。
他已无路可退。
“为什么?”吴敦牙缝中迸出几个字,心中虽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这个念头实在过于惊人,他简直不敢想象。
严商轻轻嘘了口气,轻松道:“难道你还不知道?这次要杀的不止你一个人,广陵城三十六分城的校尉、将军,要死大半的。”
吴敦惊凛道:“你们要取广陵城,就凭你们几个人?”
严商淡淡一笑,“你若是聪明,就不该问出这话来。这一年来,蒙你们徐州仁义,对流民大度放行,广陵城已经混入数千我们的勇士,万余心怀异心的江东军。更何况,城外不久后还会……”他突然住口不谈,缓缓道:“吴敦,我们三人若出手,你没有半分活路。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有出手?”
吴敦心中暗想,“严商是要说城外不久后就会有江东军大军出没吗?这怎么可能?这个严商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前只知道此人投靠傅士仁没多久,就取得了傅士仁的信任。今日见他这般沉冷,绝非寻常人物。”他不甘心束手,眉头紧锁,摇头道:“你为何还没有出手?”
“有用的人,就不用死。”严商淡淡道:“尹礼有用,所以我们不会杀他。我们知道你和臧霸的关系不错,本也想留着你了,不过尹礼说,你骨头硬,不会投降的,最好杀了你。”
吴敦盯着尹礼,寒笑道:“尹礼,你这么了解我,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尹礼本满面羞愧,闻言突然怒道:“不错,我就想杀了你,那又如何?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当初我想不跟着臧霸大哥后,你就一直瞧我不起,我忍了你很久了。他们说,我杀了你才能活命,命都有一条,你死总比我死好。”
吴敦目光如锥,厉声道:“尹礼,你到底是不是人,这种话也能说得出口?你怕死,我的确瞧不起你,但我还能原谅你。可你今天竟为了自己,要杀我?杀你的兄弟?”吴敦突然笑了,笑容满是凄惨,“我说错了,或许你由始至终,也没有把我和臧霸当兄弟!”
尹礼紧握单刀,浑身颤抖,眼中已有了深切的悲哀。
严商嘲讽道:“是不是兄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活命。”
“我活命的代价就是投靠你们,如尹礼这样,去暗算臧霸、甚至关羽?”吴敦已明白了严商的用意。
严商笑笑,“你终于说了句聪明话。我想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择了。”他自信踌躇,如猫戏老鼠般看着吴敦。
严商一直深藏不露,自信就算单独出手,吴敦也远不是他的对手。因此他给吴敦一个选择,他喜欢高高在上的掌控别人的命运。
他已经为吴敦做出了选择。
吴敦也笑了,笑容如同皎洁的明月,“你错了,我是蠢人。”他话一落,身形一纵,一刀已向尹礼劈去。
反抗投降生死之间。
吴敦选择了出刀,义无反顾。
明知必死也要出刀,吴敦就是这个脾气。他可以承受死,但受不了背叛,因此他向尹礼出刀。
必杀尹礼!
生死之痛,比不过背叛。
吴敦眼中有痛,可出刀绝不留情。“刷刷刷”连环三刀,刀刀狠辣。尹礼急闪,一闪身就到了严商的身边,嘶声道:“救我!你要救我!”
尹礼胆小,胆小之人的武功再好,一遇到拼命的时候,气势就弱了几分。更何况,尹礼武技本逊吴敦。
胡忠已准备要出手。
他一直不满自己只是个副校尉,他希望借这次机会翻身。当然,他这次后,是要去江东军那里任职。他知道严商是江东军中的高手,因此他一直唯严商马首是瞻。
吴敦拔刀,严商没有动,胡忠也就有分犹豫。
转瞬之间,尹礼已狼狈不堪。胡忠才要拔刀,“呛”的一声响,严商已拔剑。
一剑光寒,从尹礼身侧刺过,刺在吴敦的左肩。
严商出剑的机会极佳,已看出吴敦追杀尹礼凭的是一腔悲愤,但刀法有破绽。严商就瞄准这破绽出手,一剑得手。
胡忠立即守在门口,提防吴敦负伤逃命,他看出战局已定,吴敦绝非严商的对手。
严商才要拔回剑来。
“嗤”、“嚓”两声后,胡忠脸色巨变。
有一刀已刺入了严商的小腹,有一刀砍在尹礼的肩胛上。
严商大叫声中,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怒吼声中,一肘击在了尹礼的胸口,“咯”的声响,尹礼胸骨已折。严商长剑陡转,反手一剑,刺入了尹礼的右胸。
严商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懦弱的尹礼,竟然刺了他一刀。这个尹礼,难道真的疯了?
严商怒急,搏命反击。
尹礼胸口塌陷,闷哼声中,鲜血喷出,可长剑入胸那刻,也不闪避,合身扑过去,抱住了严商,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上。
吴敦已呆住,他一刀得手,砍在了尹礼的肩胛上,甚至能感觉到刀锋磨骨的那种牙酸和快意。
但所有的感觉,随即被痛入心扉所取代。
尹礼重创了严商,但却挨了他吴敦一刀?尹礼是诈降?他吴敦错怪了兄弟?
念头闪电般击过脑海,吴敦手已颤抖。
就在这时,严商爆吼声中,尹礼五官溢血,已仰天倒了下去。严商喉间有血,小腹被洞穿,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挣脱尹礼后,脑海一阵眩晕,眼前发黑。
不等清醒,脖颈一凉,严商的表情蓦地变得异常古怪,身躯晃了晃,已软到在地。
他临死前还不信,他竟败在了吴敦和尹礼的手下。
吴敦一刀砍在严商的脖子上,大喊道:“尹礼。”他伸手扶住了尹礼要倒的身躯,心中针扎般的痛楚,声若狼嚎。
胡忠转身就逃,片刻后不见了踪影。他已胆寒,他实在不敢再和这样的人动手。
吴敦根本没有留意胡忠,只是紧紧抱着尹礼,双眸红赤,嘶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感觉到手上还染着尹礼的血,记得尹礼肩胛流出的血,还是他砍的。吴敦心中大悔,挥刀就向自己手臂砍去,尹礼已微弱道:“别……”
那声音虽弱,响在吴敦的耳边,有如雷霆轰鸣。
尹礼还没有死。
吴敦急道:“尹礼,你挺住,我找人……救你。”他见尹礼突然咳了声,一口口鲜血涌出来,忍不住泪盈眼眶,他已看出来,尹礼不行了。
尹礼涩然的笑,轻声道:“不……用……了……吴敦,严商……是……是……江东……”
吴敦顾不得惊凛,见止不住尹礼流血,悲声道:“我已杀了他。”
尹礼嘴角有丝淡淡的笑,“他……厉害……”
吴敦脑海中电光闪过,嘶声道:“你知道我的脾气,知道我肯定要拼命,知道我打不过他,所以你诈降骗取他的信任,然后帮我杀了他?我真蠢,你一心为我,我还砍了你一刀。”
他那一刻,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一直觉得尹礼不够义气,一直误解着尹礼。他心如刀绞,他后悔莫及,也痛恨自己,若他真的当尹礼是兄弟,绝不会砍下那么一刀!
“不怪……你。”尹礼眼中神采渐散,喃喃道:“我都不相信……自己……还有勇气,何况你呢?广陵城完了……”他突然紧握了吴敦的手,振作道:“吴敦,答应……我!”
“你让我做什么,你说。”吴敦泣下。
“去徐州……报信。找太史将军,找臧霸大哥和关将军……为我报仇!”尹礼自语道:“你要做到。”
吴敦已明白过来,尹礼实在太了解他。尹礼只怕他心中有愧,甚至会一死了之,这才让他做些事情。
见尹礼呼吸越来越微弱,吴敦泪流满面,只是道:“尹礼,我会做到,你信我!你……坚持住……”他蓦地发现自己很虚伪,可他这时候,还能说什么?
尹礼嘴唇动了动,低声道:“我们……我们……”他声音实在太低,吴敦把耳朵贴过去叫道:“你还要说什么?”吴敦只以为尹礼还有什么心事未了,早立下决心要为他做到。
尹礼低低的声音道:“我们……一直是……兄弟……对吗?”
“对,是!”吴敦不迭地回答,完全没有留意到大火熊熊,已卷到了身边。陡然觉得臂弯一沉,吴敦一颗心冷了下去。
尹礼的头已无力的垂下去,但嘴角还带着笑。
兄弟,我们一直是兄弟!
他笑着死的,是不是认为临死前,得到了这个承认,就已无悔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