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身为师长,对于这个了解多年的弟子,他如何察觉不到怀山的心有不甘。
至于那不甘,源自为谁,自是不必再多说。
事已成舟,这么多年了,这孩子还没放下看开,苦的终将还是自己。
陵天苏目光在这两位师徒身上流转了片刻,忽然对牧连焯道:“放了他们二人吧?”
牧连焯不敢相信,喃喃道:“放……放了?”
牧良平亦是豁然抬首,看着陵天苏,嘴唇嗫喏。
怀山则是面色复杂,有劫后重生的庆幸,又有着被敌人宽容放过的耻辱。
陵天苏目光透着几分随意:“放了吧,他们二人,逐出北疆即可?”
牧连焯虽感激于他的一时大度,但更多的还是不解,不由问道:“为何?他们……”
陵天苏朝他笑了笑,道:“同牧叔叔一样的,我曾欠牧叔叔一条命,而香儿月儿,亦欠他们一条命。”
听闻此言,怀山身体蓦然一震。
牧良平则是缓缓舒了一口气,全然没有想到,当年因为心疼徒儿,便私下放过了南族少主身边的那两名侍女,竟然能够换来今日这番因果。
牧连焯神色复杂,显然并未想到,他竟然能够为了两名身份卑微的侍女做到这一步。
终年被冰雪所覆的邢台,早已被如泊的鲜血温化,鲜红的液体掺夹着碎冰流水,猩红如洗,露出了台面之上原有的纹路。
陵天苏目送着北狐一族的族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目光漠然道:“他们二人可放,但是沾了不该的东西,牧叔叔可知晓如何处理?”
牧连焯一怔,不等他有所反应,跪在地上的怀山闷吼一声,右手化为锋利的兽爪,朝着自己的心口生生掏去,心脏剧疼深裂,锋利的爪子将一枚漆黑的冥种拔根掏出。
他面色苍白如纸,身体抑制不住疼楚般地剧烈颤抖着。
怀山倔强地将手中黑色种子捏成碎片,冷哼一声:“即便不依靠这个东西,我也能够活下来。”
被汗水晕湿的眼睛珠子死死地盯着陵天苏,他绷紧牙关道:“恩怨是非,并不是鲜血能够说尽道明的,今日你放我一马,可是刑台之上逝去的,还有我的手足同袍,陵天苏,如今的你的确强大得令人望尘莫及,可终有一日,我会证明,我不比你差。”
对于怀山的宣言,陵天苏只淡淡看向他身边的牧良平,道:“还有你。”
怀山面皮一抽,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
心中说不出的颓然,强行拔除冥种,自损根基,再被放逐出故土,人间难容妖物,若无机缘,日后,他心脏难以修复,莫说想要精进修为,不衰弱得打回原形都算是好的了。
更何况,如今的陵天苏是能够颠覆人间的长幽之大境,即便他一日千里也追赶不上的存在。
这般放下狠话,倒更像是一只只会无能狂吠的野犬。
解决完师徒二人身上的冥种,陵天苏手掌一扬,一场倾天大火,将这成片的血尸烧得片甲不留,归于尘土。
当年族恨事,一切都结束了。
一日无情屠杀,让北疆的气氛冷到了极点。
但陵天苏并不在意这群人的看法。
经年的飘雪之中,浓郁的血腥死亡气息,在他一手凤凰灵火的焚烧之下,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万里长空,恢复清明。
陵天苏拍去衣袖间的劫灰,转眸看着牧连焯,微微一笑,道:“牧叔叔是否觉得,当下是时候将子忧的娘亲该接出来了。”
牧连焯面上一怔,涩然道:“你都知晓了?”
陵天苏道:“冰窟刑罚,主罚镇魂,即便肉身得以解脱获救,可受刑者的灵魂,仍旧冰封于寒地之中,若我没有猜错,如今子忧的娘亲应该与沉睡并无两样吧?”
……
……
百里冰窟绝狱,终年寒雪不绝。
曾经冷雪如剃刀刮身的苦寒世界,陵天苏却如亭间信步般,悠然而来,一袭轻袍在风雪之中猎猎作响。
纵然是满目激动之色的牧连焯,在来此间严寒之地,也不由哈了几口热气,显然难耐苦寒。
他快步跟上陵天苏的脚步,低声问道:“子忧与她母亲分别多年,必是分外想念,如今雅儿重获自由,她怕是比谁都更想第一时间见到她,你又为何要让她焦心在外等待?”
陵天苏目光投向遥远的冰窟极方,看着暮霭之中如天神巨剑般耸立的巍峨雪峰,眼眸一派深沉如海的冰蓝,看似风平浪静,十万深海之下,却是藏着深海巨兽。
他低笑了两声,给出的解释是:“子忧如今怀有身孕,此地苦寒,不宜多行。”
牧连焯心想,那丫头如今都比她老子厉害了,还怕个屁的苦寒。
心中腹诽归腹诽,但牧连焯更多顿时宽慰。
见这小子这般重视他女儿的身体,他也就放心了。
冰窟之狱,共分十重。
当年光是最外一重的寒狱,都几乎要了他与子忧的性命。
如今旧地重游,他几步遥远踏下之间,整座浩瀚的山体不晃动一分,可山体深处,却传出隆隆的沉闷之声。
声如冬日幽雷,煌煌震慑。
刻印这巨大图腾独眼的冰窟石门,在这隆隆之声中,悄然化为尘埃。
漆黑无光的洞口,飘散出厚霜般的可怖寒意。
寒意深浓,甚至将雪峰之上,寒风的轮廓都吹舞了出来。
牧连焯叹为观止,心中连连称奇。
暗道这冰窟为整座雪疆寒域的源头之所在,一重石门结界便执掌着百座大雪山的四季变化之力。
他不动声色,一步破去十重结界,这怕是在反手之间,便可融去他大半雪域疆土。
原还想着,今日屠杀,此子心性过于狠辣。
如今看来,今日他还算是十分温和的了,至少有着耐心等待着名单拟好。
结界一破,牧连焯便迫不及待地走在了陵天苏的前方,眼中的激动愧疚之色难掩,神情端得是踌躇挣扎,可脚步却丝毫未停。
陵天苏紧随而上,皑皑雪窟,四方挂着尖锋如剑的冰棱,入眼白茫茫一片,根本不似活人能够生存的地方。
他能够明显听到牧连焯愈发急促紊乱的呼吸声,裘袍之下的双手都在剧烈颤抖着。
雪窟空荡,不见丝毫人影踪迹。
牧连焯不断搓动着双手,面色苦恼道:“当年是我无用,眼睁睁看着雅儿被关进这这片雪域牢笼之中,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魂魄早已因苦受灵息寒刃之刑,生生将她的魂魄寸寸解裂,如尘般同化于这片冰雾之中。”
陵天苏当然知晓他在苦恼什么。
牧连焯不是不能为自己的妻子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