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琮这才上前见礼,有些惆怅地问道:“师母这是要回京么?”
长乐公主轻轻一叹,秀丽的容颜上露出黯然之色,道:“母后微恙,下旨诏本宫回京,我将蓝儿留下照料她爹爹,只是她还年幼,多半不能得心应手,你若在随云身边,可要多担待一些,随云虽然已经好转了许多,可是我始终放心不下。”
这时候,江慎隔着金辂在另一边探出身子,急切地道:“霍哥哥,你可要跟爹爹说,不是我不想把《诗经》抄十遍,可是皇上舅舅让我一起回去的,说是外祖母很想念我,师父也要我回去练功,所以我才走的,最多等爹爹回京之后,我再把抄好的诗经交给他。”
柔蓝原本已经泫然若泣,听到江慎言语,却破涕而笑道:“慎儿,你不是想请人照着你的笔迹抄书啊,爹爹的眼力可是很厉害的,瞒不过的。”
江慎闻言立刻愣住了,一双清澈明晰的黑眸滴溜溜转个不停,似乎在考虑姐姐所说的是真是假。
却听长乐公主笑道:“是啊,慎儿,你姐姐从前可是吃过亏的,原本只是抄五遍《论语》,结果又多抄了十遍。”
江慎张大了嘴巴,愣在哪里,却忘了自己还在马上,差点跌了下来,幸好他武功已经初成,手忙脚乱地控住马缰。霍琮也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几日的愁苦烦闷几乎是一扫而空,只有柔蓝满面通红,越发娇嗔不依。
这小小的插曲却是冲淡了离别的愁绪,直到长乐公主銮驾消失在视线当中的时候,霍琮仍然是面带笑容,直到柔蓝在他耳边嘀咕道:“皇上舅舅也真是的,不就是有人上折子弹劾么,就忙着将娘亲诏回京去,我若是爹爹,干脆就一起回去了,免得平白无故地呕心沥血。”
霍琮心中一颤,原本的欢乐沉寂下去,淡淡道:“蓝儿不可出言不逊,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引起麻烦,皇上对先生怎会有什么疑心,多半是为了堵那些谏官的口舌罢了。”
柔蓝闻言不忿地道:“爹爹也这样说,可我就是不服气,若给我知道是谁弹劾爹爹,定要拔了他的胡子去。”
霍琮笑道:“好了,不要闹了,我要去见先生了,你若不想回去,我可不等你了。”
柔蓝眼珠一转,道:“霍哥哥,你给我求个情,爹爹不许我再去楚州,还说让我好好学些女红中馈,我可不喜欢那些麻烦的事情,爹爹最疼你了,你若说话爹爹必会答应的。”
霍琮心中更是刺痛,勉强道:“好吧,我去向先生提一下,不过先生若是不答应,我可也没有法子。”
两人策马走向江哲养病的凝碧园,耳中听见街道两侧嘈杂的声响,不知怎么,霍琮的心思渐渐沉静下来,不复方才的凄苦沉沦,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他知道那人话中有许多不实之处,爹爹并非是复国志士,而且将自己和娘亲送到长安隐居也不全是为了母子两人的安全。虽然那时候他还年幼,但是却记得很多事情,尤其是娘亲常常向自己倾诉心中苦恨,或者是以为自己听不懂吧,否则娘亲那样贤惠温柔的女子,绝不会说夫婿的不是。可是那人却有一点没有说错,爹爹的确死在先生手中,而自己的确是忘记了国仇家恨。
他从未将自己当成蜀人,在他出生之后,蜀国早已经亡了,他的童年是在长安度过的,后来又在寒园之中长成,国仇他从来不曾念及,唯有家恨,他却是一刻不曾忘记。当初冲撞了雍王府车驾,他是存心的,想要用这个法子混入雍王府,那时他的愿望不过是想要得知父亲的生死,然后去告诉已经香消玉陨的娘亲一声。谁知因缘际会,他投入了江哲门下,这也是他心结之始。江哲的器重和信任,让他得以知道了许多隐秘,更是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了父亲的死因,可是江哲的教诲爱护,却让他领略到从来没有得到的父爱,在他心中,早已将江哲当成了至亲之人,可是偏偏是这人害死了他的生身父亲。
最终他决定不去面对这个事实,只要自己没有得到真凭实据,就可以不去想江哲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到后来,他最怕的就是身份泄漏。一旦江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江哲的性情,必会将真相说明,他不怕江哲将他驱逐出寒园,不怕江哲让他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窘境,甚至也不怕江哲杀了他,他怕的却是恩仇之间不知要如何抉择,只怕到了那时,他除了自尽而死之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可是自己竭力掩盖的隐秘终于被人揭破了,自己终究是不能自欺欺人,终于到了凝碧园,霍琮下了马,跟着柔蓝一步步走向江哲的居处,只觉足下仿佛踏在棉花上,全无支撑,目光落在虚掩的门扉上,霍琮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冷静,原来当真面对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门内传来江哲淡漠的声音道:“琮儿回来了么,进来吧,蓝儿,昨日的那碗汤我很喜欢,你去告诉厨下,今日晚膳还要那道汤。”
微微苦笑,听着柔蓝远去的足音,鼓起勇气,霍琮推门走了进去,目光一闪,便顿时凝住,在他意中,江哲还应是月前那般郁郁寡欢的模样,孰料放眼望去,江哲坐在椅上,只穿着中衣,身披宽袍,正端着香气四溢的香茗欣赏书案上的一幅字帖,神色闲适自若,全无一分愁容。而小顺子则坐在棋坪前面,手中拿着一本古旧的册子,正在那里打棋谱,不时的拈起棋子放落在棋盘上。主仆两人这般悠闲自得,仿佛数月前的阴云消逝无踪了一般。
见到霍琮进来,小顺子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江哲却抬头笑道:“琮儿遇见你师母了吧,其实她也是过分操心了,我如今已经好了许多,纵然她不在我身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倒是回京好些,也免得那些腐乳多嘴多舌。”
见江哲神色祥和,霍琮只觉心中一宽,下意识地将心中愁苦抛到一边,道:“先生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我笑道:“哪里有什么喜事,四路大军一起兴兵,只有淮西这边顺利非常,巴郡那里原本余缅已经有意投降了他,却有一个人送去了陆灿的一柄佩剑,那余缅已经指天立誓不会投降了,只怕想要攻下巴郡,得费些功夫了。”
见江哲说到陆灿,已无戚容,霍琮心中一动,试探地问道:“先生已经不再为大将军的事情难过了么?”
小顺子闻言抬起头,眼中露出不满之色。霍琮低下头去,也觉自己不该刺及先生心中隐痛。这时耳边却传来江哲淡雅平和的声音道:“唉,此事我其实早有准备,那些日子不过是一时懵懂住了,逝者已矣,纵然难过又能如何呢?我和陆灿纵然情谊再厚,也抵不过忠义二字,若是陆灿将我杀了,多半也会痛楚难当,只是事过境迁,他却也还要领军上阵杀敌的。我既不后悔当日所作所为,何必还要郁结心中,徒令亲痛仇快罢了,想来他虽然杀身成仁,却也不会喜欢看到我那般难过吧。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何谓对错,何谓忠孝,只要此心能安,又何需在乎世俗之见。”
霍琮听到江哲最后的两句话,只觉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生机也再度出现在面上,沉默片刻,笑道:“先生能够想通就好了,难怪师母肯奉诏返京,却是因为先生已经没事了,弟子此来也有好消息禀报,先生若是听了,只怕会更开心一些。”
我饶有兴趣地道:“你这样快就回来,我便知道那件事情定是已经解决了,说说你的好消息吧。”
霍琮便将李麟钟情陆梅之事仔细道来,我听得眉飞色舞,不由拊掌大笑道:“这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初齐王殿下为了嘉平公主,却是惹出了多少笑话,费了多少心思,才娶到佳人,只怕将来李麟这小子费的心思要超过其父十倍,才能如愿以偿,不过这件事情却也要极力促成为好。不过说起来这些孩子也都大了,蓝儿去年也及笈了,也应该为她择个佳婿,虽然还想多留她几年,却也不能误了她的姻缘。”
霍琮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上前拜倒道:“先生,弟子有件事情想要拜托顺叔,还请先生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