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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浓,胭脂乱 第十六章:时光是刀

她吐得激烈,面红耳赤、涕泪横流。小武端着一簸箕炉灰进来收拾地面,茉喜虽然知道他就是留下来伺候自己的,然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想要去抢他的铁铲和笤帚,帮着他一起干活。

小武一侧身,躲开了她的手。将炉灰均匀地撒上地面,他一边忙碌,一边低头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茉喜手里拿着一条热毛巾,一边慢慢地擦脸,一边思索着答道:“小武,你能不能给我买点儿药回来?就是专治消化不良、上吐下泻的那一种药。”

小武答应了一声,把堂屋打扫干净之后,也没向茉喜要钱,直接出门奔了药铺。

与此同时,陈文德坐在他的临时司令部里,也在盘算自己的心事——他这人有点表里不一,表面是个糙汉,内里却是心思婉转。不婉转是不行的,头脑简单的莽夫可没有称霸一方的资格。

心计和勇气他都有,不过他有的,别人也有,起码百里开外的万嘉桂,就一定也有。

当今是个兵荒马乱的世道,今天我打你,明天他打我,都是正常事情。开战的时候是敌人,停战之后又成了友人,一切一切,也都是正常事情。然而对于万嘉桂其人,无论战与不战,他都颇有意见。如果可以的话,他会不假思索地用乱枪把万嘉桂打成一摊肉酱,不为别的,就为了去年两人在北京会面时,万嘉桂摆着钦差大臣的谱,公然地轻视慢待了他。

为什么会被万嘉桂轻视慢待,陈文德懒得想,同时自有一套人生宗旨:老子有人有枪,你敢冒犯我,我就毙了你!

他和万嘉桂之间,既谈不上有私交,也谈不上有私仇,他单只是想毙了万嘉桂,一时半会儿的毙不了,也不能轻易地饶了他。他的密使已经在三天前面见了万嘉桂,并且和万嘉桂做了一场谈判——万团长想要未婚妻,很容易,只要立刻后退,退出一座县城给陈司令,再免费赠送陈司令几百万发子弹,大慈大悲的陈司令就会把万团长的未婚妻完完整整地送过来,包她一根头发都不会缺少。

万嘉桂没有擅自后退的权力,几百万发子弹更是了不得的大数目。然而,他同意了。

他愿意用城池和子弹去换凤瑶和茉喜,密使笑微微地满口答应,然后得意扬扬地回来向陈文德复了命。

密使得意,他也得意,万嘉桂要凤瑶和茉喜,但是他想得美,他陈文德肯给他一个,已经是看了茉喜的面子。把那个愁眉苦脸的凤瑶送走,换一座县城无数子弹,以及一个茉喜,这笔买卖很不错,值得一干。

想到茉喜,他的心动了一下。

他并不缺女人,全是露水姻缘,没有一位是他真正的妻。但是对待茉喜,他不由自主地作了长远打算。自己对她到底有多爱,他说不清楚,他只是想天天早上都有这么个小女人陪自己吃饭说话。嬉笑怒骂全由她,只要有她这么个人在屋子里就行。应该给她添几身新衣服了,她穿桃红多么好看。桃红鲜艳,她比桃红更艳。

陈文德想茉喜,不知不觉地想了一个来小时。想到最后他扑哧一声笑了,因为自己居然为个小姑娘神魂颠倒。上一次为女人神魂颠倒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记不大清楚了,反正至少是十几年前了。

当天晚上,陈文德回了家,一进院门便吸了满鼻子的苦气。进了堂屋再一瞧,他发现茉喜正在喝一碗漆黑的药汤子。

“管肚子的药。”茉喜苦得龇牙咧嘴,牙和嘴也都是黑的,“这两天吃东西不消化,还吐了几次。我让小武去给我抓了两副药,你记着给小武药钱,我可不白吃他的。”

陈文德听了这话,立时放了心,“不消化就对了,你那饭量都不次于我,我活了三十多年,还没见过像你这么能吃的货!”

茉喜将药汤一饮而尽,随即吐着舌头连喝了几大口水,“你什么时候送凤瑶走?”

陈文德对着她一瞪眼睛,“没别的话了?”

茉喜果然老实了,老实了没有几分钟,又开始嘀嘀咕咕:“说了不算,什么东西!还司令呢,司个屁令!”

茉喜不敢过分地催逼陈文德,只能是心急如焚地一边等待,一边吃药。药只有三副,两天之内便被她全喝光了。三碗汤药进了肚,她果然是没有再像喷壶一样激烈呕吐,但在另一方面,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她变懒了,从早到晚昏头昏脑,一味地只是想睡,同时腰酸背痛,一直很伶俐的腿脚,现在也笨了。

比这更糟糕的是她失去了食欲。最爱吃的肉,五花三层油汪汪的肉,她如今不但不再爱吃,甚至看一眼都嫌腻得慌。

例假已经迟了小一个月,还没有要来的意思;饭菜她咽不下,成匣子的话梅杏脯倒是吃了不少。她明显地见了瘦,一张脸虽然红扑扑的未减血色,然而面孔窄了几分,隐隐留存的几分婴儿肥退了个干净。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她长大了,有了真真正正的女人相。

没有老妈妈做指导,没有大夫做判断,但是茉喜心如明镜,知道自己是板上钉钉地有了身孕。这当然是要保密的,起码在凤瑶离去之前要保密,可是陈文德那个天打雷劈挨千刀的,怎么还不肯放凤瑶?

还有万嘉桂——她不肯咒骂万嘉桂,不肯,也不舍得。可是,她偶尔也会偷偷地想:姓万的你死到哪里去了?一到紧要关头你就没影儿,这回你又溜了?

幸好,陈文德早出晚归,还不至于瞧出她的异样。不过院子里的小武比较难缠,茉喜发现这小子总是一眼一眼地偷瞄自己,人偏又不多言不多语。他越安静,茉喜越觉得他是看出了点什么,只不过是压着不肯说。

茉喜也怀疑小武对自己是有点“意思”,然而现在她焦头烂额,没空搭理他那点“意思”。况且,她对小武是彻底地没“意思”。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慢,茉喜千辛万苦地熬到正月尾巴,终于熬得陈文德发了话,说真要把凤瑶送还给万嘉桂了。

然而,这个消息已经不能让茉喜再欢喜了。

这些天,黄历一直在她心中唰啦啦地翻动。两个月了,肚里这个孩子的身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了。

凤瑶走了,她也可以逃了,可是她怎么逃?她现在每天都像是在害病,她关门闭户地悄悄忍着,不让陈文德看出来,也不让小武看出来,可是她的虚弱,她自己清楚。

她瘦极了,胳膊细成了芦柴棒,蹲下去再站起来,她眼前要黑好长一段时间。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肚里藏了个妖魔鬼怪,在一点一滴吸她的精血。她没有登高上远的力气了,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否单枪匹马地跑过初春野原,从文县一直逃到万嘉桂的身边去了。

逃不动了,可是再不逃,就晚了。现在她还没显肚子,她的身体还轻巧;等到肚子大了,身体笨了,那时候再说什么都晚了!跟着陈文德睡了好几个月,末了挺着个大肚子去让万嘉桂给自己的孩子当爹,万嘉桂能愿意?别说万嘉桂,怕是连凤瑶都不会相信自己!

凤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