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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若无其事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倒是讲义气。”

顾璨笑呵呵道:“卖他卖习惯了。”

陈平安习以为常。

顾璨说道:“裴钱也来了,当下就在京师城隍庙。”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顾璨抢先说道:“还是刘羡阳的意思。”

见陈平安还想说话,顾璨最熟悉他脾性,立即以心声询问一个关键问题,“他们几个,在马府里边,到底遭了什么罪,都快沦为只是被魄一线牵引的行尸走肉了,烂摊子,我要是不给他们找几瓶灵丹妙药,赶紧安稳心神魂魄,后遗症太大。”

顾璨是旁观者清,加上境界和师传都摆在那里,反观蒲柳几个局内人,并不清楚自己当下的险峻处境。

陈平安粗略解释道:“除了鬼物管窥相对好些,其余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就帮他们量身打造了几种小手段,设置雷局,给予火刑,武夫过心关,略施惩戒。”

“好个走过路过不错过,好个既然撞见了就小惩大诫。”

顾璨忍俊不禁,幸灾乐祸道:“沈刻撑过来也就算了,毕竟是武夫,蒲柳和管窥怎么办?老妪就算本来就没有什么机会跻身玉璞,可问题是她现在即便有了一桩天大机缘,她敢闭关,敢破境,敢面对心魔?”

陈平安说道:“将来只要他们有希望闭关破境,你书信一封,我自会帮他们……剐掉所有记忆,就跟从未见过我一样,而且不会伤及他们的大道根本,就只是清除了记忆而已。”

顾璨默不作声,眼神复杂。

陈平安自嘲笑道:“拿我跟郑先生比?能比吗?你就这么高看一个仙人境修士,就这么侮辱一位想要立教称祖的十四境恩师?”

顾璨对于“立教称祖”四字,并无太大感触,似乎早有预料,听闻此言道心亦是无波澜,反而是对那“仙人境”三字?

陈平安伸手按住顾璨的脑袋,“我既是仙人又是宗主,刘羡阳好歹还是个宗主,就你屁都不是,只有个玉璞境傍身,横什么。”

顾璨无言以对。

陈平安笑道:“我这个才叫打趣,调侃。”

进了宅子,老妪几个环顾四周,巴掌大小的地盘,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他们大为诧异,这就是陈剑仙在京城的落脚地儿?会不会太寒碜了点?只是他们转念一想,很快释然,大剑仙行事,岂可以常理揣度?

陈平安笑道:“勤是摇钱树,俭乃聚宝盆。”

厅堂简陋,主要就是一张八仙桌。

陈平安招呼大家落座,说道:“租来的地方,招待不周,以茶代酒。”

察觉到顾璨的眼神示意,顾灵验立即就去烧水了。

屋内也没外人,陈平安问道:“想好地址了?”

顾璨说道:“将就选在扶摇洲吧,有处地方,以前亲自勘验过一番,还凑合。不过我打算再跑一趟扶摇洲,走走看看,说不定有更好的地儿,具体选址,现在说不准的。”

陈平安点头道:“只需定好了扶摇洲,就不用太过着急了,慢慢来。”

顾璨说道:“未必会有典礼。”

陈平安笑道:“就算有典礼,请我也未必去。”

顾璨说道:“知道你忙,只去得青杏国,去不得扶摇洲。”

除了知根知底的顾灵验,其余几个,都是人精,立即嚼出余味来了,这是较上劲了?

他们俩啥关系啊。

对那儒衫青年的身份,愈发好奇几分。

谁啊,跟陈剑仙对话,可以如此随意?

陈平安“将功补过”一句,说道:“既然选了扶摇洲,以后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顾璨说道:“如果是避暑行宫出来的某人,就免了,注定尿不到一壶去。”

陈平安笑道:“此人被誉为扶摇洲有史以来最聪明的皇帝。狡兔三窟,我总觉得这家伙在故国某地,藏着家底呢。”

顾璨因为在扶摇洲待过一段时间,立即猜出了对方身份,试探性问道:“是防儿子比防外人更厉害的那个?”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他。如今跟在钟魁身边熬日子,迟早有一天是要恢复自由身的,你们两个估计比较对脾气。”

顾璨笑道:“如果是他,想当个首席供奉,我都给。”

陈平安说道:“等你们见了面再说,先看投不投缘吧。”

顾璨笑呵呵说道:“打死他都不肯去落魄山,打死他都肯跟着我混吧。”

陈平安呵呵笑道:“你还挺骄傲?跟我显摆呢。”

顾璨乐不可支。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

如果有把椅子可坐,他都想靠着睡觉了。

顾璨想起一事,问道:“知不知道这边有座崇阳观?”

陈平安点头道:“古称炼丹,是一处道气凝聚不散的风水宝地。路过几次,没有进去深究,单凭望气,大致看出是个精通火法的道士,在那崇阳观内筑炉炼水丹,估计是个敢将金丹内外双炼的异人,我猜观主境界未必有多高,外丹道力却是不浅。怎么,已经见过面了?”

方才甜水胡同遇见的那几人,好像就是要去崇阳观求仙缘。

道家法统繁多,只说外丹派和内丹派,在金丹境一层,就出现了一道分水岭,金丹之下,外丹得势,笃信飞炼黄白、服食成仙的道士们,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往往破境神速。而金丹之上,外丹虽说不至于变成鸡肋,却也并不如何重要了,不过事有例外,青冥天下那边,外丹一道,也有几条法脉,是可以直指飞升的。桐叶洲那边,陆雍的青虎宫,就属于典型的道家外丹一脉。

顾璨说道:“刚见过,随便聊了几句,里边的观主,好像是位金丹地仙,胆子不小,竟敢自称道号回禄。”

陈平安一笑置之。

顾灵验轻声说道:“又不是青冥天下,道号唯一,不可擅取,独一份的,搞得跟合道之路似的金贵无比。浩然天下这边,谱牒修士之外,道号还不是随便取。”

陈平安点点头。

顾璨便不再言说此事,转移话题问道:“要不要我以三山符走趟真武山,把刘羡阳喊过来?”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你速去速回,我就偷个懒,在这里等着你们。”

刘羡阳曾经掀过陆沉的算命摊子,还叫嚣着见一次打一次。

以前是不知道那位莲花冠道士的身份,所以不怂,如今即便知道了是陆沉,刘羡阳依旧丝毫不怵。

陈平安在顾璨走后,便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化做一道流彩,飞快掠出宅子,符箓落地之时,便是一位中年道人吴镝,已经身在崇阳观墙外。

主要是担心顾璨无意间牵扯到了某种因果,陈平安需要一探究竟,亲眼看过才能放心。

况且还在那条甜水胡同内遇到那拨“山脚”人,陈平安觉得此事可大可小,按照习惯,还是想要眼见为实。

顾灵验只是假装不知缘由。

家乡蛮荒,自然是没有规矩的,但是并不缺豪情。因为缺了算计,那种生死莫逆的交情,说不定要比浩然更多。

可是像顾璨和陈平安这般的关系,她还是第一次见着。

老妪几个马氏旧人,还在揣测那位儒衫青年的身份。

虽说被安排了去处,多半以后就要跟随那个年轻人混口饭吃了,可只要不是跟随陈先生去落魄山,都行!

顾璨临走之前,看了眼黄烈。

我在的时候,你已经拿某人“敲打”过我两次了。当我不在的时候,如果你还敢如此行事,当天收你入门担任供奉、结果当天就清理门户,这种事情,别人做不出来,我顾璨可以做得很随意。

黄烈似乎心虚,赶忙点头致意。放心,绝对不会再给顾宗主误会的机会!

崇阳观内,风景静谧。夕阳里,霞赭水成笺,纹若符文,池中鱼宛若置身一部道书中,可食神仙字。

有独鸟冲波去,浮光掠影。

走来一个长髯飘飘的老道士,原来是此地主人的程逢玄察觉到观内的异样,老道掐指一算,因果不明,一团乱麻,暂时难言吉凶,便中断道门课业,走出简陋茅屋,老道人脚踩四方步,极有威严。

眼中所见,是个临水赏景的中年道士。就不知是同行,还是同道了。

老道人一时间也不吃不准对方的意图,要说道观常年关门,在这京城之内,就没什么串门的朋友,也无来此烧香的善男信女。

所以对方要么是不请自来的翻墙而入,要么就是……真有神术的有道之士,能缩地脉,千里山川,目前宛然。

程逢玄打量了一番,有个猜测,笑问道:“可是在那永嘉县孩儿巷摆摊的吴道长,吴神卦?”

光凭对方装束,分辨不出隶属于山上哪条道脉法统。

陈平安笑着点头,开门见山道:“贫道吴镝,并无道号。方才听朋友说起,程观主的道号是那回禄?贫道在此讨生活多日,数次路过贵观,只因不敢叨扰,故而未曾登门,等到今日听说朋友提及程真人,言语中对观主多是仰慕,生怕错过一位得道前辈,所以贫道才会斗胆来此一叙。”

程逢玄抚须而笑,促狭道:“自封的道号,岂能当真,吴道友可别是被吓到了吧,还是将贫道当作歹人,打算去跟县衙讨赏?”

陈平安说道:“观主说笑了。”

程逢玄也懒得与此人兜圈子,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好光阴终究有限,不该消磨在这类虚与委蛇中,便径直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敢问吴道友是来此探幽赏景,还是切磋道学,掂量贫道的斤两?”

若说同行是冤家,可他在这崇阳观内深居简出,专心炼丹,收了俩徒弟,与世无争。与这摆摊挣钱的道友,井水不犯河水,没道理犯冲才对。

陈平安微笑道:“冒昧相问,程观主所在师门祖上,是否出身楼观派一脉?”

程逢玄默然片刻,喟然长叹一声,露出些许感伤神色,“不曾想吴道友还知晓这等上古旧事,实不相瞒,贫道确实出自楼观派旁支,只是并非正统,同源不同流,源头之水早已枯竭,贫道所属这条支脉也是现如今这般惨淡光景了。”

上古岁月,真人辈出,当时浩然天下的道家,曾有以楼观派最高、东华派最大的说法。

而楼观派这条道家法统,除了擅长天文躔度,精通风角鸟占卜术,于炼丹一道,也是极其在行。否则也站不住“最高”。

陈平安确认对方所言不虚之后,有些无奈,原来这条如鱼伏底的隐藏脉络,不在顾璨身上,而在己身。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那位碧霄洞主,他对楼观派一脉的桐叶洲金顶观,便暗中多有照拂,甚至点名要求落魄山和姜尚真不许对那个邵渊然出手。老观主当年赠送落魄山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是要还债?需要先在这崇阳观内偿还一笔利息?不知先前那三人,往上追溯,谁又不会不会牵扯到楼观派诸脉的某位老祖师?

陈平安斟酌片刻,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既然靖师愿意以诚待人,贫道也不好故弄玄虚,该有一个投桃报李的‘实不相瞒’,贫道年少时曾经云游四方,早年在那桐叶洲,机缘巧合之下,在北方一处某地,与楼观派某脉祖师传下的法统,有一份不浅的缘法,宛如栽种,该是在此花开,瓜熟蒂落了。”

程逢玄略带疑惑哦了一声,显然是将信将疑,不敢全信,真有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陈平安继续说道:“贫道在这玉宣国京城内,事情已了,马上就要继续远游别地。永嘉县竹竿胡同那边,有一座以讹传讹的‘鬼宅’,门口悬有一株艾草,观主去到那边,望气一见便知。宅子主人叫薛如意,她虽是鬼物之姿,却是一心慕道,神光清灵。贫道在此地借住数月之久,与她关系匪浅,以道友互称。她与神号大纛的西岳佟山君,颇有私谊,正是沾她的光,贫道才有幸在宅子里边见过佟神君一面。程观主在炼丹之余,可以抽空过去一叙,就说与吴镝是道上旧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