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年明年,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总是东君做主。
一个白衣少年,独自走在京城外的官道上,双手各自攥着一大把竹签串成的臭豆腐,吃得满嘴辣椒红油。
少年大口嚼着臭豆腐,突然抬头看了眼天幕,腮帮鼓鼓,啧啧称奇,“已得真人好消息,人间天上更无疑。”
本是那月明星稀的天象,刹那之间,星河灿烂,就好像一轮明月暂时退位让贤给一条天河了,只是这份异象,转瞬即逝。
相信各国钦天监都已捕捉到这份奇异天象,不出意外,很快就会乱成一锅粥,注定是个不眠夜。
崔东山撇撇嘴,“最新一位十四境,就这么成了吗?”
估计老秀才帮了于老神仙一个不小的忙,否则按照崔东山的推衍,符箓于玄的合道契机,当在三教祖师散道后。
他提起手中臭豆腐,在空中写下一个“丂”字。
崔东山收回手,飞快吃掉几串臭豆腐,丢了竹签,腾出一只手来,抖了抖被他称为“揍笨处”的雪白袖子。
便从里边摔出一位金丹地仙,正是蜃景城黄花观的那位龙洲道人,刘茂。
山水迢迢,长夜漫漫,距离此行目的地,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总得找个聊天解闷的人。
被摔出袖子的刘茂站定,也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更不多问半句。
崔东山扬起手,“吃不吃臭豆腐?”
刘茂摇摇头,“吃不惯。”
崔东山埋怨道:“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就是矫情。”
刘茂也不敢还嘴。
如果说那位年轻隐官是城府深沉,一些个想法的脉络,到底有几分有迹可循,交流起来,比较费脑子而已,那么眼前这个自称是对方学生的崔宗主,就纯粹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了。即便陈平安话里有话,还难听,可陈平安毕竟不会无缘无故就对自己饱以一顿老拳吧,可崔东山就会,而且是一言不合就会对刘茂拳脚相加,美其名曰开窍得靠推与敲。
崔东山嚼着臭豆腐,摇头晃脑,“好吃好吃,美味美味。”
刘茂默默跟在他身边,不得不承认,此次闭关结丹,自己是有一定把握的,可如果没有这个白衣少年在闭关时的“横插一脚”,刘茂不觉得自己可以“丹成三品”,赚得那份事先不敢奢望、纯属意外之喜的丹室气象,紫气蒸腾,丹室作书城,插架五万轴。
山上都说传说中的丹成一品,是板上钉钉的飞升候补,比如龙虎山天师赵天籁,趴地峰火龙真人,还有那位自号七十二峰主人的皑皑洲韦赦,都在此列。不过飞升境大修士,早年结丹,还是丹成二品居多,故而丹成三品,仍是许多地仙梦寐以求的结果。
作为报答,刘茂需要辅佐这位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悄悄完成一件事,制定出一架能够准确测量桐叶洲山河异变的地动仪。
由不得刘茂不答应,只是这种壮举,何尝不是刘茂所思所想、单靠自己却只能永远是空中阁楼的美事?
崔东山随口问道:“经你改良的鸡距笔,连我瞧着都顺眼,第二批的销路,你们皇帝陛下找好下家了?”
刘茂照实答道:“陛下的打算,无从得知。”
先前那个穷得揭不开锅的大泉王朝,造办处新设文房司,姚近之有意无意,将厂址建造在户部宝泉局和仓场衙门附近的荷花桥,距离刘茂的黄花观只有几步路。上次皇帝陛下亲临道观,跟刘茂谈了一次,陛下回宫后没多久,刘茂就多了个清贵且小有实权的美官,还得了一个在刑部当差的秘密供奉身份,在刘茂的帮助下,文房司很快就成了朝廷的摇钱树,聚宝盆。
主要是打造那种“御制”鸡距笔,如今远销一洲南北的山上仙府和山下诸国,可谓一本万利,替大泉姚氏解决了燃眉之急。
崔东山笑道:“十两银子的东西,卖出一颗雪花钱的价格,商家的范先生和包袱斋张直瞧见了,恐怕都要流口水吧。”
刘茂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憋住了。
最大功臣,不就是你的先生吗?
第一批鸡距笔,大泉姚氏确实已经不用寻找买家了,因为玉圭宗已经预定了足足三万支鸡距笔,会与姜氏云窟福地秘制的落梅笺,捆绑销售。一支打着“御制”幌子的鸡距笔,价格是一颗雪花钱,也就是足足一千两银子!可事实上,所耗材料的成本,大概是在七八两银子左右,至多是加上些云纹、吉语,算上能工巧匠的这点劳工费,怎么都不会超过十两银子。
也难怪当时刘茂听说价格会咋舌。
朝廷的这个定价,委实太黑心了些。不过反正是赚山上仙师和各国显贵的钱,坑不着穷人,再说刘茂一个观主道士,已经与前朝皇子的身份,彻底划清界线,尤其是前不久刘茂刚刚结了金丹,成为一位传说中的陆地神仙,对这些世俗纷争,已经再无兴趣,或者说形势所迫,由不得他不明哲保身,作出取舍。
崔东山吃过剩余的臭豆腐,将那些竹签当做暗器一一丢掷出去,嘴上嚷着嗖嗖嗖。
然后打了个饱嗝,崔东山手腕拧转,多出一件竹制器物,笑嘻嘻道:“龙洲仙长,你会不会捣鼓这个?”
刘茂点点头,学识广博,自然认得这件“竹筒”,在民间俗称渔鼓,在道教也有个名称,道筒,与渔鼓稍有差异。昔年大泉朝野一些个文人雅士,也喜好摆弄此物,打渔鼓,唱道歌,诵一篇道德黄庭。刘茂在还是大泉皇子的时候,就以文雅著称于世,
崔东山自顾自敲起道筒,只是故意荒腔走板,让刘茂这个行家里手听着只觉聒噪而已。
要知道刘茂是个有强迫症的人,所以忍得比较辛苦。当初陈平安在道观书房内,只是搁放书籍位置不对,刘茂都会别扭不已。
这条冷清寂寥的官道,崔东山一边蹦跶和鬼哭狼嚎,一边与刘茂调侃道:“宝瓶洲的大隋高氏,国祚一千两百年,整整一千年两百年啊,也就是当年宝瓶洲地盘小,谁都瞧不上眼,不然传出去,能吓死人,中土神洲历史上,有几个王朝,能够如此长寿?大隋高氏是大骊王朝的近邻,那你知道高氏的龙兴之地在何处吗?”
刘茂说道:“弋阳郡,根脚史料记载,当地自古喜好渔鼓。”
崔东山朝刘茂伸出大拇指,赞叹道:“没卵用的学问,偏偏懂得这么多。”
刘茂默然。
崔东山笑道:“有机会,我一定要帮你引荐给大隋当今天子,还有卢氏王朝出身的于禄。你们三个,出身大致相仿,境遇类似,难兄难弟嘛,聚在一起,有的聊,喝高了,各自谈到伤心处,肯定会抱头痛哭,呜呜哇哇的,教旁人瞧见了也要黯然神伤。”
一个是亡国太子,身负半国武运,沦为一条连姓氏都不敢保留的丧家犬。于禄于禄,余卢嘛,余下的卢氏。
大隋新帝高煊,修道资质好,福缘深厚,否则在骊珠洞天,高煊也无法从李二手中“购得”那条金色鲤鱼和一只龙王篓。当年只因为与大骊宋氏的那桩盟约,高煊不得不以质子身份,去往龙泉郡披云山的林鹿书院求学,因为早就被当成太子和储君栽培,所以明明可以上山修道当那长生久视的神仙,却不得不碍于文庙规矩,坐龙椅当皇帝,自裁阳寿,无异于一场“自寻短见”。
至于身边这个刘茂,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是不得不走上一条修道之路。
如果可以的话,相信刘茂肯定愿意拿一份未来山上的大道成就,换取一件龙袍,只是在人间当个甲子光阴的皇帝。
各有所求,各有不得。
刘茂神色淡然道:“那就劳烦崔宗主引荐了。”
崔东山收起那只竹道筒,重新放入袖中,揉了揉下巴。
当年师娘宁姚进入骊珠洞天,曾经有过一场看似没头没脑的阴险偷袭。
至今未能追本溯源至源头,这是一件让崔东山每每想起就气闷不已的揪心事。
老王八蛋可能猜到了,但是故意不说。齐静春可能算到了,同样没有告诉自家先生。
先生肯定最是在意,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一样没有与任何人提及只字片语。
弋阳渔鼓,大隋王朝的藩属黄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