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亡国-之君高呼数次“仁义”,身形竟然就此消散。
之后陈平安和小陌又见了不少光怪陆离的人与事。
两人月夜荡一叶扁舟,随水飘泊不定,至一古桥内,见小楼如画,闭立水涯畔,原来每逢清风明月,便可见女子缥缈身形,于回廊曲槛间,徘徊徙倚,缠绵悱恻,往水中丢掷金钱。
再往后,隔着千里之遥,陈平安终于又看到一位身形彩色的风雅公子,在那市井闹市中,让仆从跪地而坐其背,命书童吹笛,命胯下仆役作鸾鹤之飞,仆役起之稍慢,公子怅然,泣不成声,自言吾不得天仙矣,当作水仙去见佳人。遂起身狂奔,跃入旁边一处池塘,约莫算是投水自尽去了,只是很快就被仆人捞起一直落汤鸡。
陈平安便让小陌代劳,帮忙传递书信,这样的才子佳人,即便感情诚挚是真,陈平安却也懒得当那牵线红人。
之后来到一处半山腰,有个老和尚带着一位小沙弥下山,路遇女子,老和尚只说是山下的老虎能吃人,不可亲近,必须避让。
返回山中时,小沙弥神色赧然,摸了摸自己的那颗小光头,与师父说了一句,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山下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他不得。
陈平安忍住笑。
之后返回山中破败寺庙,天寒地冻时分,老和尚竟然劈砍木胎佛像为柴,直接开始生火取暖,转头望向借宿寺庙那位进京赶考的青衫书生。
陈平安摇头道和尚你做得,我做不得。
老和尚就问怎就做不得了,从来拜佛不是拜己吗。
陈平安只是纹丝不动。
于是这副师徒下山上山、老和尚返回寺庙劈佛像烧柴的画卷,就这么一直循环反复。
最后是小陌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与那老和尚说了一句。
老和尚这才起身而笑,与小陌低头,双手合十。
雨后道遇一老媪,衣褴褛而跨骏马,鞍辔华美,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老媪神色和蔼,赶紧停下马,温声问道:“公子何往?”
陈平安说是往郊外探亲去,老媪说道:“路途积潦,且多虎患,不如随我去寒舍暂作休歇,翌日早行,得从容也。”
陈平安便作揖致谢。
老妇人策马缓行,领着两人沿着一条僻静小径,行出约三四里,隐隐见林间灯光,老妇人以鞭指向灯光,笑言至矣。
屋内可谓家徒四壁,除了木板床和桌子,只有墙上挂了盏灯笼,有妇人缓缓抬头,掠鬓,面容惨淡,之后老妇人待客之物,却颇为丰盛,皆是鱼肉,只是以盆代壶,需要陈平安和小陌折树枝为筷子,只是鱼肉和米饭皆冷,寻常人难以下咽,不过对陈平安来说,不算什么。饭后陈平安坐在桌旁,泥土地面崎岖不平,方才桌子就歪歪斜斜,陈平安就去屋外林中,劈柴作木块,垫桌脚,老妪道了一声谢,妇人则就灯捉虱,陈平安也不问清苦人家,为何菜肴款待如此之盛,只是掏出旱烟杆,开始吞云吐雾。妇人数次凝眸看来,欲语还休。
陈平安问道:“敢问老嬷嬷,如今是什么时节了?”
老妪笑答道:“中元节刚过,先前饭菜,正是主人家送的。”
陈平安恍然点头,起身告辞,因为就一间屋子,借宿不便,不过嘴上只说赶路着急。老妪挽留不住,只得说道:“公子沿着先前道路行出五十余里外,有驿站,我那夫君就在那边当差,驼背跛脚,很好认的,恳请公子烦为致声,催促他急送些铜钱回来,只说家中衣食都尽矣。”
陈平安带着小陌离开林中屋舍,如果不出意外,天亮时分,再看此地,多半就是但见古冢颓然,半倾于蓬蒿荆棘中了。
两人不急不缓,徒步走到了那座驿站,半路路过一处规模颇大的坟茔,松柏森森。天微微亮,果然看到了一个驼背跛脚的老人,自称是某位官员的守墓人,在驿站这边当短工,而他的妻子生前正是那位官员的家中婢女,老人便说要借钱去那专做白事生意的香烛铺子,买些纸钱。陈平安就取出一些碎银子送给老人,提醒老伯别忘了在香烛铺子那边除了购买纸钱、屋舍车马纸衣诸物,最好再与铺子定制讨要一杆纸质旱烟杆,连同烟草,一并烧了。
小陌看着那个老人蹒跚离去的背影,以心声问道:“公子,难道这位消息灵通的梧桐道友,已经知晓我如今的化名和道号了?”
化名陌生,道号喜烛。
既然是人生之生,那也就是生灵之生了。
陈平安摇摇头,“那位道友的用心,可能还要更多些意思。”
等了片刻,老人按约在那坟前烧了纸钱等物,陈平安和小陌也就更换了一幅画卷。
竟是一座祠庙,香案之上,有一份盟约誓词,上边的两种文字,一个坚若磐石,一个飘忽不定,看内容,前者是女子誓言,呈现出彩色,但是男子那边的誓词,如流水起伏晃荡,却是枯白颜色了,如灰烬一般。
原来是当地的痴情男女,经常来这座祠庙发誓,若是任何一方违背誓约,便交由神灵追究、定罪。
小陌抬头看了眼祠庙的两尊神像,一高一低,高的那尊彩绘神像,是公子面容,至于低的那位佐官,则是小陌的容貌。
小陌笑了笑,万年不见,这位道友,就只是学会了这些花里胡哨的术法手段?
陈平安拿起那份与“自己”作证的誓词,叹了口气,举目远眺,凭借“一方神灵”的本命神通,是那痴情女和负心汉无疑了,前者已经呕血而亡,沦为孤魂野鬼,尸体停灵于一处道观内,而那个男子,倒是有点小聪明,已经搬到了京畿之地,早就成家立业,攀附高枝了,宦途顺遂,飞黄腾达,因为所娶之女,是本朝大学士嫡女……陈平安作为本地神灵,心意微动,缩地山河,一步便来到了辖境边界,只是再往前,就难了。
小陌突然说道:“祠庙金身开始出现裂缝了。”
陈平安点点头,举目巡视地界之内,找到了一位当地以任侠意气著称的豪客,然后托梦给此人,诉说前后缘由,赐以千金,作为入京盘缠。
这位豪客梦醒之后,二话不说,骑乘骏马,昼夜不停赶赴京畿之地。
不到半月光阴,那处停灵的道观外,便有一位戟髯拳发的豪士,挎剑跃马而驰,连过数门,
背负一只鲜血淋漓的包裹,立马灵柩之前,掀髯大呼,负心人已杀之。
然后豪侠解开包裹,装有一颗鲜血模糊的脑袋,使劲丢出,滚走地上,正是那负心男子的头颅。
那游荡在道观之外的女鬼,泪眼朦胧,与那策马离去的豪士,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再转身与道观内的两位当地神灵,跪拜谢恩。
之后变换身份,变成了两位游历访友的文人雅士。
那个朋友家宅附近,传闻有一处荒废多年的鬼宅,每到夜间,粉壁之上,皆是累累白骨,面目狰狞。
有个商贾私底下与官府胥吏通气,捡了个空子,在房契上边动了手脚,将那宅子变为私有,结果成了一颗烫手山芋。
请道士登坛做法,高僧说法,都不成事,反而被鬼物戏弄,笑言“有道之人,技止此乎?”
后来陈平安他们的那个“朋友”不信邪,自认为是饱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又是官员,何惧此物,便携带几本圣贤书籍、腰悬一枚官印,要在那边过夜,结果被吓得差点魂魄离窍,不到一炷香功夫,就狼狈逃回,以至于一病不起,修养了十数天才见好转,见到了两位挚友,只说那厉鬼作祟得厉害,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谁能够降服了。
陈平安便带着小陌在夜幕中去往鬼宅,闲庭信步,墙壁之上的恐怖异象,还有那些渗人的动静声响,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陌手持行山杖,一手负后,突然瞪大眼睛,去与墙壁上一副满是血污的嘴脸对视,后者仿佛反而被这家伙吓了一跳,小陌这才转头,笑问道:“公子,怎么办?在这边我们的剑术神通,明摆着都用不上,还怎么降妖除魔?难不成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花钱从那商贾手中买下地契,咱们再往大门上边贴个封条?”
陈平安背靠廊柱,双臂环胸,看着墙壁,微笑道:“天下之道,阴阳有别,幽明殊途,庸人自扰。只要能够敬鬼神而远之,就都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墙壁那边传出幽幽叹息一声,一头彩衣女子,云鬟靓妆,袅袅婷婷走出墙壁,飘然落地,“先生此语,足慰人心。”
那女鬼突然笑颜如花,“那就容奴婢带公子你们去往一处百花胜地。”
墙壁上开一门,女子率先步入其中,转头招手。
小陌忍不住问道:“如此弯绕,所欲何为?”
那位道友,一直摆弄这些小伎俩,图个什么。
陈平安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就当是一场路边看花的游历好了。”
陈平安差点误以为是到了百花福地。
一路上奇花异草,与那相伴而立的女子,种种风韵,不一而足。
最后来到一座华美大殿,殿外有少女好似唱名,报上了陈平安他们这两位“人间文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