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洲五岳地界与中部大渎两座公侯水府,才有资格举办每十年一度的山水考评,对待各自辖境内的各路山水神灵、各级城隍庙的考评,总共才甲乙丙三级评语,甲上空悬,其实就是做做样子的,除非是功德极大,一般不会给出这个评语。甲下等,可以升迁一级。故而甲中,是可以跳级升迁的。
一般来说,大骊朝廷只是负责勘验,不太会推翻某个考评结果,除非是“甲上”评语,需要皇帝陛下召开廷议,如果有山水神灵获评甲中,会被散朝后的御书房议事提上议程,至于甲下,只需要专门负责山水谱牒的礼部侍郎,与五岳山君、大渎公侯府私下接洽即可。
朱敛啧啧道:“这还算小忙小人情?按大骊山水律例,被打入‘丙’等,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若是最次等的丙下,直接就会失去神位,丙中,金身降一级品秩,丙上,品秩不变,但是除了以观后效,如果下一次考评,未能达到乙中,哪怕是乙下,一样会被降低神位。
相信这也是御江水神为何敢来落魄山找陈灵均的根源所在。
不然如今宝瓶洲的山水神灵,别说一个大骊藩属小国的从五品水神,估计就是正三品高位的,但凡没有一点早年积攒下来的香火情,都没谁敢保证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就一定能够登山。
故而谁敢冒冒然赶往落魄山做客,道理很简单,一座落魄山,谱牒成员拢共就那么些,你想让谁来负责待客?
是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山主?还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平安?!
魏檗笑道:“我其实也就是多给御江十年期限,要是下次大考,没能得到一个‘乙中’,我那北岳考评司,就得新账旧账一并算了。”
“我虽然没这么直接说,那家伙倒是听明白了,反正以御江的底蕴,真要上点心,再从财库里边拿出一点家底,往御江和支流里边多砸点神仙钱,得个乙中,不是太难。何况真要得了个乙中,还能得到赏罚司送出去的一笔金精铜钱,这笔账,很容易算清楚,御江亏钱不多。”
朱敛打趣道:“别的不说,只说能够让咱们山君大人亲自现身拦路,不管是好言相劝,还是敲打一番,就是一桩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酒桌谈资。”
魏檗看了眼山门口,忍不住问道:“你说咱们这位陈大爷猜得到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吗?”
朱敛笑着摇头道:“他就是个真傻子,猜不到的,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魏檗笑着点头,“真要有那脑子,早就是玉璞境了,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朱敛到底是向着自家人,“还好了。”
魏檗忍不住又问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陈灵均到底是怎么想的,再笨,也总该知道点数了,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朱敛笑而不言。
老厨子只是坐在台阶上,双手笼袖,抬起视线,眺望远方。
云生大壑无人境,搜尽奇峰打草稿。
魏檗想起一事,忍俊不禁道:“落魄山送去的那幅对联,广福寺那边是真心喜欢的,不然也不会与中土玄空寺的赠联,算是一并居中悬挂了。”
朱敛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宝瓶洲那座刚刚跻身宗字头的禅寺,有位德高望重的佛门龙象,前不久刚刚举办升座庆典。
不知怎么就托关系找到了披云山魏檗,再找到了落魄山,因为事出仓促,拖延不得,魏檗就让朱敛代劳,赠送一副对联。
朱敛本想飞剑传信仙都山,原本这种事情,于情于理都该是山主亲笔,只是时间上确实来不及了,就只得模仿自家公子的笔迹,而且公子有意留了一方“陈平安”私章在竹楼,本就是让朱敛随用随取的,写完那副对联后,再钤印上私章,让魏檗一并送去了那座佛寺,而那位刚刚担任住持的老僧佛法艰深,且有采云、放虎两桩禅宗典故在。
采云补衲,放虎归山。宗风如龙,见性成佛。
登法王座,作狮子吼。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魏檗就要返回披云山,案牍如山海,半点不夸张。
不曾想朱敛的一些言语,让魏檗不但停步,一并坐在台阶上。
“有些人读书,喜欢倒回去翻书看。”
朱敛双手托腮,眯眼而笑,轻声道:“陈灵均是,你魏檗也是,只不过你们翻看的内容,不一样罢了。”
“而且拣选着翻看旧书页时,我们都喜欢看那些最美好的文字。”
“故而即便时过境迁,真的物是人非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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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远岫茫茫山,细雨微风淡淡云。
自家数峰清瘦出云来。
彻底搬出处州地界的龙泉剑宗,徐小桥带着两位新收的嫡传弟子外出游历,谢灵在闭关修行。
以至于新任宗主刘羡阳,带着余姑娘难得回一趟师门,结果就只见着个大师兄董谷,在为一拨再传弟子传授剑术。
当年比董谷、徐小桥几个稍晚上山的那拨记名弟子,上任宗主没留下那几个剑仙胚子,真正成为阮邛入室弟子的,反而是几个资质相对较差的,其中就有两个卢氏刑徒遗民,只是当年的年幼孩子,如今也都成为别人的师父了。
刘羡阳问道:“阮铁匠呢?今儿怎么没在山上打铁?我来山上之前,不是飞剑传信了吗?”
董谷没搭理。
整个宝瓶洲,敢称呼师父为阮铁匠的,恐怕就只有这个师弟了。
先后两位皇帝陛下,都对师父敬重有加,一洲仙师,都不用说别人,只说昔年邻居的落魄山陈山主,敢吗?
所以如今龙泉剑宗的再传弟子,一个个的,都对那位常年深居简出见不着人影的祖师爷阮邛,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因为他们都曾听师门长辈徐小桥,说过寥寥几句“曾经
事”,她说当年那位陈剑仙还是小镇少年时,曾经在咱们宗门建造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打杂,算是山下市井的那种打短工,而陈剑仙早年在师父这边,一样礼数周到,毕恭毕敬。
刘羡阳咳嗽一声,提醒道:“董师兄,宗主问你话呢。”
董谷一板一眼说道:“回宗主的话,不知道。”
圆脸姑娘轻声埋怨道:“在董师兄这边,你端啥宗主架子啊?见外不见外,无聊不无聊?”
赊月没有用心声言语,是故意说给董谷听呢。
啧啧,如今自己的人情世故,不说炉火纯青,也算登堂入室了吧。
刘羡阳埋怨道:“咱们宗门上上下下,就这么几号人,加在一起,有没有五十个?是不是太寒酸了点,想我当年在外求学,蹲茅坑都要排队的。”
董谷呵呵一笑。
按照当年的那个承诺,阮邛辞去宗主,交由龙泉剑宗首位跻身玉璞境的刘羡阳继任,但是这么件大事,就只是一张饭桌上决定了,然后也没有举办什么庆典,以至于如今宝瓶洲知晓此事的,就没几个仙家山头,就只有大骊朝廷派遣了一位礼部尚书,亲自带人去龙泉剑宗补上了那场道贺,人不多,分量不轻。
而刘羡阳担任宗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擅作主张”,去披云山找到魏山君,施展大神通,帮忙将神秀山在内的几座山头,搬迁到这边。
拍了拍董谷的肩膀,刘羡阳语重心长道:“董师兄,要好好修行啊,我堂堂龙泉剑宗的一宗掌律,竟然只是个元婴,不像话。”
之后刘羡阳便带着圆脸姑娘一起逛那别处山头去了,两人走在半山道上,刘羡阳与她一样穿着棉袄,低头揣手,不然过冬怎么叫猫冬呢。
给自己取了个余倩月名字的圆脸姑娘,问道:“创建下宗,那么大的事,他怎么都没邀请你去?”
刘羡阳笑道:“怕我抢他的风头呗,我要是一出场,谁还管他陈平安。”
关于这件事,陈平安当然早就跟刘羡阳解释过了。
赊月翻了个白眼。
刘羡阳没来由笑道:“同样一个人,吃苦和享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学问。”
赊月点点头,“有那么点道理。”
刘羡阳有些感慨,停步远望,“虚设心宅,义理、物欲争相做主人。”
相处久了,赊月差点忘了这个家伙,曾经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多年。
赊月问道:“你打小就跟陈平安关系那么好吗?”
“当然!”
刘羡阳大笑道:“不是!”
赊月便有些奇怪,不是?
刘羡阳蹲下身,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根甘草,只得放弃,缓缓道:“都说性情相投,两个朋友的关系才能长久,我和陈平安的性格,你觉得一样吗?”
赊月直摇头,你要是跟那个隐官一般德行,咱俩根本吃不了一锅老鸭笋干煲。
“陈平安从小就心细,话不多,我呢,大大咧咧的,什么话都想说,好听的不好听的,都不管,说了再说。当年双方认识了,一开始我跟陈平安相处,其实也觉得没啥意思,觉得这家伙没劲,我这个人喜欢开玩笑,经常跟同龄人相互间拳打脚踢的,好像这样才显得亲近,这样才算关系好,当然了,会稍微注意点力道,陈平安那会儿就没少挨打,不过就当是我跟他开玩笑,倒是不生气,后来有一天,我被个邻居从背后踹了一脚,对方自然也是开玩笑了,却气得我火冒三丈,刚好心情不好,就跟他狠狠打了一架,后来是陈平安找来了草药,我就像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我这个人,做人有问题,可能这辈子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了。反正在那之后,我就很少跟谁毛手毛脚了,只是陈平安依旧经常跟在我后边,一起上山下水的,我就教了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好像也就成为朋友了。”
“小时候经常跟人玩那种互砸拳头的游戏,看谁先吃不住疼,一方认输为止,我从来都是赢的那个,陈平安从不玩这个。后来他屁股后头跟了个小鼻涕虫,倒是喜欢跟我玩,屁大孩子,不认输,一边哭一边玩,坚决不肯服软,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说服小鼻涕虫别玩,再让我也别跟小鼻涕玩这个,那么点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不住打的。”
不知为何,不管如今的陈平安是什么样子了,以后的陈平安又会是什么样个人。
在刘羡阳眼中,好像就永远只是那个黑黑瘦瘦、眼神明亮的泥瓶巷少年,做任何事都会神色认真,与人说话时就会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有想心事的时候,才会抿起嘴,不知道在想什么,问了也不说,就像整个家乡,混日子的混当下日子,有盼头的想着未来,没钱的想着挣钱,只有沉默寡言的草鞋少年,好像独自一人,倒退而走。
刘羡阳唏嘘不已,“不管怎么说,我们仨都长大啦。”
曾几何时,溪水渐浅,井水愈寒,槐树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今年桃叶见不到桃花。
如今却是,积雪消融,青山解冻,冰下水声,叶底黄莺,又一年桃花开,报今年春色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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