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天下的酒鬼,就没醒过。喝酒如饮水。
剑气长城的酒鬼,从没醉过。喝水如饮酒。
裴钱看得出来,左师伯很喜欢曹晴朗这个师侄,在城头那边,跟她聊完之后,就拉着曹晴朗问了许多问题。
曹晴朗的有些答案,让左师伯皱眉,有些答案,又让左师伯点头而笑,最后不知曹晴朗说了句什么,竟然让左师伯很……意外,并且大笑不已。
当时裴钱跟大白鹅坐在稍远的地方,她听不真切那些问答的具体内容。
所以就问大白鹅,曹晴朗最后说了什么。大白鹅复述了一句让裴钱毛骨悚然的言语。
杀人须从喉咙处着刀。
把裴钱给吓了个半死。
怎么,曹木头这个看着老实憨厚,难道其实每天都憋着坏,准备迟早有一天要跟自己翻旧账?
好在大白鹅解释说是左师伯在跟曹晴朗问答治学一事。
那会儿的裴钱半信半疑,总觉得曹木头焉儿坏,之后在师娘家里,几个人帮着师父一起篆刻印章挣钱,等到师父好巧不巧送了一把珍藏多年的刻刀给曹晴朗,小黑炭其实当时都吓蒙了。
曹晴朗说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趁机说几句怪话的。”
裴钱揉了揉脸颊,扭头望向窗外,伸了个懒腰,“又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意思的事。”
曹晴朗试探性说道:“今天这种闲聊,你总不至于记账吧?”
裴钱笑呵呵道:“怎么可能。”
她也没说是可能什么,不可能什么。
裴钱没来由想起剑气长城的那个“师妹”。
郭竹酒,小名绿端。
当时郭竹酒个儿比裴钱高,两人明争暗斗的时候,总是裴钱吃瘪,说话的时候,郭竹酒总喜欢屈膝平视裴钱。
曾经抬起胳膊,一本正经问裴钱,不晓得你们浩然天下那边的仙子姐姐,这儿有么有腋毛,要是有,多久刮一次,用啥刮……
最让裴钱吃不消的地方,还真不是这些话怎么混帐,裴钱撩狠话、骂脏话,说那戳心窝子的话,小时候其实就很擅长,只是长大之后,才消停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再说这些,裴钱记得住所有事,唯独这件事,好像从没想过,也记不起来了。
而那个师妹郭竹酒,每次说话,跟裴钱问问题,都倍儿真诚。所以裴钱当年真心拿她没辙。
即便是如今想起,裴钱还是有几分头疼。
在剑气长城,裴钱被郭竹酒气炸了好多次,关键都是些闷亏,所以她曾经偷看过郭竹酒的心境。
是一大群的七彩鸟雀,它们要么全部寂静不动,要么所有振翅群飞。所以郭竹酒能不胡思乱想?
所以裴钱其实既期待这个小师妹能够立即来到落魄山,只是一想到她到了山上,完全猜不到郭竹酒会说什么做什么,裴钱就又脑阔儿疼。
曹晴朗轻声道:“还是担心先生?”
裴钱摇头说道:“有师娘在,何况先生身边还有喜烛前辈,没什么不放心的。”
再说了,天底下最让人放心的人,就是自己的师父啊。
曹晴朗欲言又止。
先生实在太周全了,很多事情,早早就想到了。
比如在剑气长城那边,私底下就与曹晴朗说好了,以后如果你们俩站在一起,我会表现得更偏心些裴钱。
其实这都没什么。
让曹晴朗哭笑不得的,是先生很快又补上一句,“先生好像确实更偏心她,是不是都不用假装了?”
最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先生忍住笑说道:“别怪先生啊,谁让她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那就么得法子了,你得多担待些。”
裴钱回过神,敏锐发现曹晴朗的心境异样,就回了一个怎么了?
曹晴朗笑道:“没什么。”
渡船这边,有人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
“冒昧问一句,可是郑宗师?”
裴钱微微皱眉,转头望向一处。
见曹晴朗投来探询视线,裴钱解释道:“是那个鱼虹,不知怎么发现我了。”
曹晴朗问道:“对方是有意尾随?”
裴钱摇头道:“应该是凑巧同船南下。”
其实鱼虹在登船时,裴钱就有所察觉了。这位出身旧朱荧王朝的江湖名宿,刻意收敛那份宗师气势,压境在了远游境。
只是裴钱没兴趣套近乎,更没什么切磋的想法。
一个在陪都战场几次出拳看似声势惊人、实则避重就轻的武夫。
可以理解,但不接受。
所以双方就各走一边好了,不用混个什么熟脸。
裴钱解释道:“听说鱼虹早年一位嫡传弟子,好像跟咱们玉液江那位水神娘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露水姻缘。还有更出奇的传闻,说鱼虹的这位得意弟子,有个有道侣之实、无夫妇名分的红颜知己,女子是位山上的金丹地仙,精通水法,因为玉液江水府旁的一处仙家洞窟,是一处适宜修行水法的风水宝地,结果不知怎么到最后,武夫、地仙、水神三个,闹得相互间都老死不相往来了。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做不得准。所以鱼虹会乘坐这条渡船,合情合理,并不突兀。”
曹晴朗点头道:“后者可能性更大。”
红烛镇是三江汇流之地,如今更是大骊最重要的水路枢纽之一,被誉为流金淌银之地,不过三条江水,水性各异,绣花江水性柔绵,灵气充沛且稳定,此外虽然名为冲澹江,但其实水运汹汹,水性雄烈,湍悍浑浊,自古多洪涝水患,经常白昼雷霆,最难治理,而且按照大骊地方府志县志的记载,以及曹晴朗搜罗的几本古神水国正史、野史,书上有那“此水通海气”的神异记载,这条江水的神位空悬多年,化名李锦的书铺掌柜,作为冲澹江新任江水正神,算是跟落魄山关系最亲近的一个。
玉液江最为河床弯曲,故而水性无常,不同河段的水运浓郁极为悬殊,所以既有灵气贫瘠如“无法之地”的河段,也有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秘境,都被水神娘娘叶青竹开辟出数座修道府邸,也是玉液江一笔不小的进账。
裴钱瞥了眼曹晴朗。
你一个正人君子,江湖绯闻知道得比我还多?
曹晴朗只得解释道:“是听郑叔叔说的,两个原本关系亲近的女子,最后反目成仇,往往只有一种情况,因为一个男人。”
关于对郑大风的称呼,如果按照郑大风的说法,是他跟曹晴朗,反正年纪差不多,相貌更是瞧着相近,站一块儿,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所以喊他一声郑大哥就行了,要是喊郑叔叔,就把他喊老了,没人会信的。
要知道那会儿的曹晴朗,刚刚离开藕花福地,还是个少年。
反正曹晴朗打定主意,见面了就只是喊郑叔叔。
反而是陈灵均,一口一个大风兄弟,喊得无比熟稔,勾肩搭背,经常还没聊几句,就对视一眼,然后一大一小,叉腰大笑。
裴钱说道:“郑叔叔在飞升城酒铺那边当掌柜,肯定不会寂寞的。”
曹晴朗笑道:“显而易见。”
裴钱再次皱眉,以心声说道:“对方找上门来了。除了鱼虹,还有四人,都是练家子,不过境界都不高。其中两人,听呼吸和脚步声,应该与鱼虹是一脉的武夫,至于他们的身份是鱼虹的嫡传还是徒孙,暂时不好说。”
稍加思索,仔细翻检记忆一番,裴钱好像有些讶异,她犹豫了一下,就摘了面皮,露出真容。
一行人从渡船顶楼走到一层甲板。
为首之人,白发苍苍,身材魁梧,气势雄健,老人比起北地男子还要高出半个头,正是宝瓶洲武评四大大宗师之一,鱼虹。
京城火神庙那场名动一洲的擂台比武,鱼虹胜过了周海镜。
让这位老宗师的江湖声望,一下子到了顶峰。
据说不下十个山上门派,盛情邀请鱼虹担任供奉或是客卿。
鱼虹一百五十岁的高龄,在旧朱荧王朝成名已久,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名气半点不那些元婴境剑仙差。
徒子徒孙一大堆,只是如今还没有所谓的关门弟子。一般来说,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不收关门弟子,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自认还能活很多年,要么就是一直找不到心仪的弟子人选,找不到一个可堪大用的继承衣钵者。无论是山上山下,无论百姓人家还是天潢贵胄,幺儿最受宠,几乎是定例了。
鱼虹此次登船,之所以没有从大骊京城直接返回宝瓶洲中部的自家门派,是打算走一趟披云山和玉液江,之后再去一趟西岳地界,对那素未蒙面的北岳山君魏檗,鱼虹神往已久,至于那位水神娘娘叶青竹,与自己一位弟子间的爱恨纠缠,鱼虹没打算化解,这趟造访水神府,是奔着谈一桩买卖去的,南边有几个山上朋友,打算在玉液江那边联袂修行甲子光阴,等于包圆了玉液江的那几处神仙洞窟,一般人居中斡旋,叶青竹未必肯卖这个面子,自己露面,不敢说一定成事,终究还算把握不小。
期间刚好可以拜会一下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
一个如今在宝瓶洲大名鼎鼎、可谓如日中天的风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