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个对视之下,他发现主人好像差点就要进食疗伤。
绯妃同样已经恢复人身,不过身上多出十二个窟窿,那不是寻常剑仙飞剑,难免伤到了她的大道根本,尤其是后脑勺穿透眉心那一剑,最为狠辣,不过绯妃比那条小龙的惨淡下场,还是要好不少。
至于十二把白玉京飞剑,也没有全部返回崔瀺手中,给她打碎一把,再截留下了其中一把,打算送给自家公子作为礼物。
战场重归两军厮杀。
藩王宋睦一声令下。
数十位大骊死士悄然动身,撒网一般,去往三处被蛮荒天下打穿的大门。
既是妖族大军撕开的大门,也是老龙城有意让出的道路。
不然蛮荒天下真的会蚁附老龙城,就此蜂拥北去。宋睦和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之人,从来就没觉得老龙城守得住。
只是老龙城守不住的时候,得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死上足够多的妖族大军,尤其是妖族修士,至于宝瓶洲自家修士,天底下的打仗,能不死人?!
就像那些赶赴战场的死士,除了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更多是那些刑部死牢里的囚犯修士。人人皆是一张“符箓”,每一人的战死,威力都会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的自尽。
蔡金简问道:“就不担心有些死士畏死,临阵脱逃,或是干脆降了妖族?”
宋睦说道:“有肯定有,还会不少。只是不用担心。他们怕死,妖族也不敢收。”
大骊王朝军方出身的死士,会先降再死。远远不止一人,而是先先后后,总计十二人。会逼着妖族军帐不纳降。再者战场形势这么乱,谁有心情一一分辨身份。
很快战场前方,靠近簇拥而至的妖族那边,就亮起了一大团光亮。
苻南华趴在栏杆上,转头看了眼眯眼关注战场走势的宋睦,后者一抬手,似乎有些想法,喊来一位文秘书郎,以心声言语,后者直接御风去往议事堂。
苻南华收回视线,有些羡慕。
藩王的身份,枭雄之资质。
除了老龙城身后的南岳之前,大骊两支精锐铁骑,已经安静等待老龙城的被攻破,宝瓶洲东南和西南也有两条战线,开始了一场场的厮杀。只是暂时还不如老龙城战线那么惨绝人寰,只是这种“不那么”,只是相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大骊边军和藩属兵马的战死人数,每天都在急剧递增。
当然是驻扎在更前线的大骊铁骑先死,以及死得更多。
不过也有一些被大骊王朝觉得战力尚可的藩属边军,会在第一线协同作战。
哪怕如此,这些一洲藩属国的实打实精锐,依旧会被大骊铁骑不太瞧得起。
由云林姜氏负责的一处辖境战场,一场大战落幕,夕阳下,大骊文武秘书郎,负责安排军士打扫战场,大骊铁骑出身的,较少,更多是藩属人氏,山上修士山下将士,都是如此。哪怕大战落幕后,不用去翻死人堆的藩属精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一场场厮杀下来,战力悬殊,比那早年大骊铁骑南下碾压各国,更加明显了,才知道一件事,原来当年的一支支南下铁骑,根本就没有太多机会,使出全部实力。
十几个人包扎好伤口的大骊精锐,坐在一处小山坡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场。
其实大半都是大骊藩属国边军出身,只有三人才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铁骑。不过几场仗打下来,相互间关系才稍稍融洽几分。所谓的融洽,就是可以多聊几句闲天。
一个出身大骊藩属的年轻士卒轻声道:“校尉大人,按照那些个神仙老爷的说法,听说人死了,大多没了就没了,有些会变成游魂,能赶上头七。只有一小撮,才有机会变成鬼魅。”
那个被称为校尉的武将,面容清雅,若不是他身上伤势,不然这会儿丢到那藩属家乡,当个清谈名士都有人信。
只不过这个校尉大人,当然是昔年藩属行伍的旧官职了。如今别说校尉,都尉都当不上,只能在大骊边军捞到个副尉,还是前不久凭战功提了一级,今天这场仗之前,他本来还只是三名副都尉之一,现在没有什么之一不之一了,大概明天才会重新变成之一。
他轻声笑道:“山河故乡如今还在,早死早回家。免得死晚了,家都没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原本运气好,还能多看几眼,倒成了运气不好。”
事实上,这位名叫程青的校尉大人,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进士及第出身。
程青转头望向身边的那个都尉大人,打趣道:“你们大骊在最北边,好走。”
都尉王冀,是大骊边军斥候出身,年纪与程青差不多,但是投军入伍时,程青却还是个少年,还在寒窗苦读圣贤书。
程青曾经问过一个早就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何大骊铁骑如此强悍。
那个当了不少年大骊边军都尉的汉子,其实就是长得老相,才像是四十几岁的人,汉子想了半天,才说了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说我刚入边军的时候,当第一次敌军的刀子,见了自家骨头后,给老伍长背着去包扎伤口的时候,都没敢扯开嗓子嚎几大声,其实老伍长不会怪,当时就只会自己怪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一条好汉,那也得假装好汉。至于后来,反正就习惯了。
一个少年面容的大骊本土边军,怒道:“啥叫‘你们大骊’?给大爷说清楚了!”
王冀老相是真老相,少年面容则真是少年,才十六岁,可却是实打实的大骊边军骑卒。
少年心中腹诽不已,先前拽酸文,也就忍了你,据说这家伙是那啥投笔从啥的人,反正就是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的,瞧见了那天边晚霞,便说像是喜欢的女子脸红了,还说啥月色也是个势利眼,不然明月夜在那绫罗绸缎之上,为何月光要比棉布麻衣之上,要更好看些?
尽扯这些教旁人只能听个半懂的废话,你他娘的学问这么大,也没见你比老子多砍死几头妖族畜生啊,怎么不当礼部尚书去?
程青笑道:“好好好,马伍长说的是。”
姓马的少年总说自己姓马,所以一投胎来到咱们大骊,那就是大小奔着大骊铁骑去的!
少年见那程青如此,也不再计较,毕竟如今程青是半个副尉,至于为何是半个,终究是外人嘛。
王冀也没有拦着少年的言语,只是伸手按住那少年的脑袋,不让这小崽子继续扯淡,伤了和气,王冀笑道:“一些个习惯说法,无所谓。何况大伙儿连生死都不讲究了,还有什么是需要讲究的。如今大家都是袍泽……”
听到这里,少年刚要说话,给都尉大人微微加重力道按住脑袋,立即闭嘴。
大骊所有藩属国军伍出身,按照咱们大骊律法,官品一律最少降三级。无官身可降的,那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小卒。
程青打趣道:“马伍长,那个瞧着与你年龄相仿的宋仙子,这次瞧见没?这次帮你们包扎伤口,宋仙子哭鼻子没有啊?”
少年涨红了脸,大骂道:“你们读书人都是不正经的玩意,笑话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起来,咱俩过过手!”
程青摆摆手,“不敢不敢,认输认输。”
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大骊本土人氏,都哄然大笑起来。
如今战场后方,药家修士,丹鼎派修士,就是所有大骊兵马心目中,地位最高的两种山上神仙,道理再简单不过,一个能救命,一个能够让人活命机会更多。
女子不管境界高低,无论面容如何,都由衷喊一声仙子,男子则连姓氏带“神仙”二字后缀,要知道大骊边军,对宝瓶洲山上神仙,一向最是嗤之以鼻,在这场开了个头就不知道有无尾巴的大战之前,山上修道的,管你是谁,敢跟老子横,这把大骊制式战刀瞧见没,我砍不死你,我大骊铁骑总能换个人,换把刀,让你死了都不敢还手。
而那个被程青说成是“宋仙子”的小姑娘,就是一位药家练气士,胆子不小,都敢跟着师门长辈来这边了,却喜欢偷偷哭鼻子。
少年不愿这些王八蛋多笑话他认识的那位宋仙子,立即换了一副嘴脸,问道:“都尉大人,听说你当年跟着咱们将军,一起去过京城兵部,咋样,衙门气派不气派?尚书大人,是不是真跟传说差不多,打个喷嚏比雷声响?”
不苟言笑的都尉扯了扯嘴角,就当是笑了,“当年我就是给将军当亲军护卫,才有机会去京城走了一圈,没有公文,兵部衙门进不去,偷溜进去找死不成。只能乖乖在外边等着将军,衙门口人来人往,我就壮起胆子,摸了摸石狮子的鬃毛,这不还没摸过瘾,将军就出来了,说谈完事情了,换个地儿,有个朋友在兵部下边的一个衙门当差,混得没啥出息,一样大官帽子,身上一样的官补子,在衙门里边每天喝茶水,跟在沙场上每天喝马尿,怎么比?”
说到这里,都尉王冀说道:“其实将军朋友里边,在京城混得出息的,也有两个,我都熟,以前还挨过不少打骂,都是将军当年所在老字营出去的,只不过将军比较要面子,没脸去挨白眼。将军每次在京城忙完事,只要不着急返回边关,都会走趟京畿,用将军的话说就是这些老朋友,当官都不如他大。”
那些老朋友,其实未必有多老,也不是混得不好,而是早早死了。
程青心中叹息。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般随口说出的拉家常,其实让程青这个读书人,觉得意思却大。
都尉王冀却不知程副尉多想了,只是缓缓说道:“我就又跟着去了趟武库司直属衙门,结果将军那个朋友刚好有事,我只好陪着将军坐在旁厅,一下午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茶叶没几片,水管够。将军挺乐呵,说咱们兵部当官的,就是穷啊,是真穷,不比那礼部只会孙子跟老子装穷。将军一贯嗓门大,这话凑巧给外边当差的听了去,就很快送来了一小罐子茶叶,与将军笑着说可劲儿撒茶叶,如今不一样了,户部以前那叫一个猴精抠搜,茶叶都要按两给,如今阔气了,总算晓得按斤算了,咱们将军就等这句话呢,立即起身抱拳,说托福托福,亏得我以前跟过的刘老校尉,如今升官当了户部侍郎。”
“那当差的老人,便立即大笑起来,说那咱哥俩算半个自家人啊,相互问起边军履历,好嘛,真攀上了亲戚。原来户部刘侍郎当校尉的时候,咱们将军是斥候都尉,又不曾想刘侍郎刚刚投军那会儿,老人就已经是伍长了。将军就要让老人坐着喝茶,他帮着看门去,老人笑着说不能够,一码归一码,在边关罚酒好吃,如今在衙门当差,罚酒可就不好吃喽。”
听到这里,少年问道:“都尉大人,你当时就没主动要求当门神去?”
王冀一愣,摇头道:“当时光顾着乐了,没想到这茬。”
少年啧啧道:“都尉大人啊,你当兵杀贼真不耐,我给都尉竖起两根大拇指都嫌少了,可都尉你真不是啥当官的料。换成我,早跑门口望风去了,好歹让老伍长与将军喝上一壶茶。”
王冀伸手一推少年脑袋,笑道:“将军说我不会当官,我认了,你一个小伍长好意思说都尉大人?”
王冀原本打算就此打住话头,只是不曾想四周袍泽,好像都挺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加上少年又追问不已,问那京城到底如何,汉子便继续说道:“兵部衙门没进去,意迟巷和篪儿街,将军倒是专程带我一起跑了趟。”
那两条京城街巷,是出了名的将种如云。
少年眼中满是憧憬,“咋样,是不是戒备森严?让人走在路上,就不敢踹口大气儿,是不是放个屁都要先与兵部报备?不然就要咔嚓一下,掉了脑袋?”
说到这里,那个年轻伍长自顾自笑了起来,这个玩笑,比较有水准了,值得回头跟手底下几个小崽子唠叨唠叨。岁数大咋了,还不是大爷我手底下的士卒?
王冀摇头道:“一开始紧张得两手冒汗,比上战场还怕,走着走着,也没啥两样,就是两边树木,都上了岁数,大夏天走在那边,都走树荫里边,让人不热。”
这位都尉没好意思说,当时是自己一转头,就瞧见将军两眼炯炯有神,毫不怯场,好一个龙骧虎步,才跟着没啥紧张了。
至于将军当时是不是强自镇定,以前没多想,就没问过,打算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一定要问一嘴。
那少年斜眼那程青,大笑道:“意迟巷,篪儿街,听听!你们能取出这样的好名字?”
程青点头道:“能取出一样好的名字来,只不过意迟巷和篪儿街,只有大骊能有。”
这是一句肺腑之言。
年轻伍长大怒道:“看把你大爷能的,找削不是?!老子赤手空拳,让你一把刀,与你技击切磋一场?谁输谁孙子……”
王冀再次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不让他继续丢人现眼,笑骂道:“人家是在说好话,长点心吧。以后多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