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力有限,心力亦是如此。
当下他陈平安,思虑之多之远,权衡之细之杂,何止这三件大事而已?又哪里只是欠债几千颗谷雨钱这么简单?不得不做之事,又何止这些自家事?
事乱如麻,大小不一。
应该如何分出个先后,每一天的心思气力和光阴,又该如何从自己的道理,落在一件件具体事上。
陈平安下意识停下脚步。
那位南薰殿水神娘娘也不露痕迹停下身形。
李源在两人身后一直无所事事,仔细数着沈霖身上那件至多三四两重的轻纱法袍,到底镶嵌了多少颗炼化成细小芥子的龙宫特产珍珠,这会儿已经数到了九千多颗。
沈霖此次登门拜访,可不是他李源自作主张,而是先前那位江湖共主的短暂现身,让这位南薰殿旧人在冥冥之中,生出了一丝心神感应,但是又不敢擅自抛头露面,只好等到那缕感应彻底消散后,才循着蛛丝马迹,小心翼翼找到了他这位大渎水正,还不敢直接询问,旁敲侧击,李源听得头疼,反正装傻扮痴,这等大事,李源再怜悯这位水神娘娘,也不敢随意泄露天机。
只是实在拗不过沈霖,只好用了个不至于假公徇私的折中法子,带着她走一遭凫水岛,反正她作为一方小天地的神祇之首,驾车巡狩四方山水,是她沈霖的职责所在。只可惜那位被李源说成是陈公子的“陈先生”,腰间并无悬挂那枚“三尺甘霖”玉牌,年轻人岁数不大,却老道得过分了,言语十分谨小慎微,估摸着沈霖是只能无功而返了。
作为此地山水执牛耳者的南薰水殿,其实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因为水殿所有神祇侍从的敕封,任何王朝都无法插手,就连历代书院山主往往也不会掺和,例如如今书院圣人周密上任没多久,就让一位君子往水龙宗祖师堂送去十份封正卷轴,全是关于南薰水殿的大小神位,只留下姓名处的空白,让宗主孙结交予洞天之中的南薰水殿,意思很简单,让那个其实“小朝廷”已经极其臃肿的沈霖自己折腾去,他周密来北俱芦洲是做学问来的,懒得多管这些乱七八糟的。
沈霖也很快就投桃报李,除了几大关键神位保留不动,一口气裁撤了许多依循古老礼制的虚设官职,最终按照圣人周密的那些封正诰书上的官职,在原本拥有二十多位水运神祇的南薰水殿内,只留下了十位被儒家认可的正统神位。
一开始与南薰水殿关系莫逆的南宗之主邵敬芝,私底下还全说过沈夫人莫要如此,白白少去十多位神位,反正书院圣人周密已经摆明了不会搭理南薰水殿的运转,何必多此一举。可当周密后来出手,离开书院,将那几个口出恶言的大修士打得“通了狗屁”,邵敬芝才又拜访了一趟南薰水殿,承认自己差点害了沈夫人。
沈霖察觉到了身边年轻人的怔怔出神,心不在焉。
她没觉得是什么无礼冒犯,修道之人,能够如此心境松懈,其实甚至能算是一种无形中的信任了。
陈平安很快收起杂乱思绪,致歉道:“沈夫人,对不起,方才有些神游万里。”
沈霖笑着摇头。
不过她已经有了离去之意,所以开口邀请年轻人有空去南薰水殿做客。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便有些无奈,李柳说是要去一趟主城,然后会再来凫水岛,结果这一去,估摸着她就直接离开了龙宫洞天和水龙宗。
询问李源,李源只说不知。
沈霖告辞离去,走向岸边,脚下水雾升腾,转瞬之间便返回了那架马车,拨转马头,风驰电掣而去,奔出数里水路之后,好似奔入湖面之下的水路,马车连同那些随驾侍女、文武神人,倏忽不见。
李源缓缓收回视线,其实心中有些惋惜。
若是这个年轻人稍稍聪明一点,或是稍稍不那么聪明一点,其实沈霖就不止是邀请他去拜访南薰水殿了,而是她必有重礼馈赠,不收下都万万不成的那种,而且一定会送得天经地义,合情合理。最少是一件南薰水殿旧藏至宝起步,一等一的水法至宝,品秩接近半仙兵。因为这份礼物,其实不是送给这位年轻人的,而是好似一样地方官员精心准备的贡品,上敬给那块“三尺甘霖”玉牌的主人。一旦“陈公子”愿意收下,沈霖非但不会心疼半点,还要愈发感激他的收礼,只要他稍有念头流露出来,南薰水殿就算拆了一半,沈霖定然还有重礼相送。
可惜“陈先生”悄无声息就错过了一桩福缘。
天底下有嫌弃仙家重宝不够多的修道之人吗?就像他们这些山水神祇,谁还嫌弃香火精华多个几斤几两?
应该没有吧。
更可惜的是他李源不好开口提醒什么,不然一个不小心就要画蛇添足,只会害了本就已经金身腐烂如一截烂泥朽木的沈霖,也会让自己这位小小水正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一起目送车驾远游,身边站着黄衫玉带皂靴的少年,他那一闪而逝的复杂神色,被陈平安悄悄收入眼帘。
李源拿出一封密信,说道:“陈先生,这是你的家乡回信。从寄信到收信,水龙宗不会有任何察觉。”
其实这封信,有些入手沉重。
这就是山水有别的关系。
因为信上设置有一尊山岳正神巧妙的山水禁制。
作为大渎水正,拿着这封信,便难免有些“烫手”。
陈平安接过密信,见着了信封上的四个大字,会心一笑。
四字是那“师父亲启”。
一看就是自己开山大弟子的手笔,字迹随他这个师父,工工整整的,显然落笔的时候很用心了。
陈平安先将密信收入袖中。
李源就要告辞,毕竟那人说过,陈先生在此地要清净修行,不许有人打搅。
南薰水殿神灵巡游至此,登岸片刻,其实李源都有些心虚。只是想着这位年轻人在撑伞散步,应该不属于“清修”之列吧?
沈霖一走,凫水岛上空很快恢复了雨幕。
陈平安撑起伞,李源笑道:“陈先生不用管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自己很快打消了一些个询问的念头。
知不知道那位沈夫人在龙宫洞天的大致座位高低,意义何在?当真需要拎起一条线的线头吗?
好像不用如此。
李源身上难以掩饰的迟暮老态,这位南薰水殿娘娘金身的濒临破碎边缘,他陈平安初来驾到,拎起了一两条深埋水中的脉络线头,知道了事实,若是契合或者违背自己的某些道理,是不是就要管上一管?在许多身外事,可知可不知的时候,偏偏要去自寻烦恼,是不是修道之人全然不顾身外事的另外一个极端?
陈平安觉得自己只要捋清楚了这条根本脉络,对己而言,就是一场大修心。
如此一想,其实陈平安会羡慕那些一开始就“问道之心”极其坚定的人。
如果不论善恶是非,只说本心。
比如一眼就相中那本《云上琅琅书》的林守一。
以及那个目的明确、行事果决的少女朱鹿。
还有许多相逢之人。
他们在修心一事上,都很不拖泥带水,擅长复杂事情简单化。
李源问道:“陈先生,似乎有些疑虑?”
这是废话。
一个没有疑虑忧愁的修行之人,是绝对不会吃饱了撑着,一下雨就出门撑伞散步的,而且还会走走停停,心神不定,偶尔还会多拿一根行山杖,像是在在地上或写字或画符。
陈平安笑道:“等待家乡回信,有些心急,没有什么。”
李源便不再多问半句。
陈平安与李源分别,回到宅邸,收起油纸伞斜靠门外,大雨还没有停歇。
轻轻震散身上雨水痕迹,进了屋子落座后。
相信朱敛会在信上仔细回复落魄山近况,以及龙泉郡周边的形势。
当然重中之重,肯定还是将那莲藕福地从下等福地抬升为中等一事。
其实拿到这封回信的第一时间,陈平安就已经知道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魏檗已经破境了。
不然密信不会有着独属于披云山的山岳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