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最多不过是还算吃苦,这朱敛则是吃苦方是真正享福。
朱敛感慨道:“老前辈纯粹以金身境,打我一个远游境,一样打得我哭爹喊娘,少爷当年以五境,硬扛我的金身境出手,前辈与少爷,不愧都是世间罕有的天才。”
陈平安提醒道:“别扯上我。”
朱敛突然正色道:“老前辈用心良苦。”
陈平安点头道:“是希望我知道,对待习武一事的态度,世间还有朱敛你们这样的存在,我陈平安这点毅力,根本不算什么。”
朱敛一脸愧疚道:“每次出拳打在少爷身上,痛在老奴心坎啊。”
陈平安气笑道:“你可拉倒吧。”
朱敛叹了口气,“岑鸳机走桩一事,还是慢了。”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为岑鸳机刻意说什么好话,不过还是说了句公道话,“总不能奢望人人学你。便是我当年,也是为了吊命才那般刻苦。”
朱敛摇头道:“少爷别这么说,不然对不住活命无碍之后,之后少爷打得那一百多万拳。”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法子,既可以不影响岑鸳机的心境,又可以以一种相对顺其自然的方式,拔高她的拳意?”
朱敛点头道:“倒是有一个法子,就是少爷的牺牲会比较大。”
陈平安好奇道:“说说看。”
朱敛神色扭捏,压低嗓音道:“少爷可以假装是那见色起意的无良山主,但是武道境界又不至于太高,她在某个月黑风高夜,一番挣扎之后,在少爷你即将得手之时,老奴凑巧出现,帮着她磕头求情,少爷碍于颜面,暂时愤懑离去,只是跨出门槛的时候,回首望去床榻一眼,眼神犹有不甘,然后老奴就宽慰她一番,好教岑鸳机觉得只要她更加用心练拳,就能够早些打赢了少爷,免去那骚扰之苦……”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好几口酒压惊。
最后问道:“你我位置怎么不换一下?”
朱敛无奈道:“岑鸳机又不是真傻,不会相信的。而且小姑娘一旦真相信了,恐怕就算拼死也要偷跑下山了。”
陈平安又问道:“我就奇怪了,岑鸳机怎么就觉得你是好人,我是坏人来着?”
朱敛想了想,“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陈平安在犹豫要不要请那把剑仙出鞘,将朱敛砍个半死。
朱敛不再开玩笑,舔着脸跟陈平安讨要一壶酒喝,说是身为忠心耿耿的老仆,忍着肚子里的酒虫造反,在埋酒那会儿,仍是没敢私藏几坛好酒,这会儿悔青了肠子。陈平安让他滚蛋。
朱敛知道是真没戏了,微笑道:“少爷,你还这么年轻,对待男女之事就如此古板,会不会过于迂腐无趣了些?哪个好男儿,没几个红颜知己?”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在腰间,双手笼袖,望向远方,轻声道:“以后行走四方,如果真有女子喜欢我,我未必拦得住,可我这辈子能不能只喜欢一个人,是做得到的,也必须做到。”
朱敛挠挠头,没有说话。
陈平安等了半天,转头打趣道:“破天荒没个马屁话跟上?”
朱敛摇摇头,喃喃道:“世间唯有痴情,不容他人取笑。”
陈平安有感而发,“不是痴情人,说不出这种话。”
朱敛一拍桌子,道:“果然少爷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这等马屁,了无痕迹,老奴逊色远矣!”
陈平安有些牙痒痒,皮笑肉不笑道:“朱敛你等着,等我哪天跟你同境了,走着瞧。”
朱敛点头道:“说不定就是明天的事儿,简单得很。”
瞧着朱敛那一脸老奴有半个字假话就给雷劈的表情,陈平安给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片刻。
陈平安问道:“看得出来,裴钱和两个小家伙很合得来,只不过我这些年都不在家里,有没有什么我没有瞧见的问题,给遗漏了,但是你又觉得不合适说的?如果真有,朱敛,可以说说看。”
朱敛摇头笑道:“在少爷这边,无话不可说。”
陈平安哀叹一声,有些无奈,伸手指了指朱敛,表示自己无话可说了。
“如今落魄山人还是少,问题不多。一些家外事务,大的,少爷已经自己办了,小的,例如每年给当年那些救济过少爷的街坊邻里,报恩馈赠一事,当年阮姑娘也订了章法,加上两间铺子,老奴接手后,不过就是按部就班,并不复杂。许多户人家,如今已经搬去了郡城,发迹了,一些便好言拒绝了老奴的礼物,但是次次登门拜年,还是客客气气,一些呢,便是有了钱,反而愈发人心不足,老奴呢,一些不太过分的,也顺着他们,反正以后落魄山就算不亏欠他们半点了,一些个狮子大开口,不理睬便是。至于那些如今尚且穷困的门户,老奴钱没多给,但是人会多见几次,去他们家中坐一坐,时不时随口一问,有何急需,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就装傻。”
朱敛娓娓道来。
如果了解朱敛在藕花福地的人生,就会知道朱敛处理俗世庶务一事,大到庙堂沙场,小到家长里短,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朱敛笑眯起眼,望着这个习惯了想这想那想所有人的青衫年轻人,“此外便是有些小问题,我不方便代替少爷去说、去做的,等到少爷到了落魄山,便烟消云散了,这是真心话。所以少爷,我又有一句真心话要讲了,不管离家多远,游历如何艰辛,一定要回来,落魄山,不怕等。”
陈平安点点头。
朱敛微笑道:“这就很够了。少爷将来远游北俱芦洲,无需太担心落魄山,有崔老前辈,有老奴,如今又有大风兄弟,少爷不用太担心。”
陈平安还是点头,随后好奇问道:“为何石柔如今对你,没了之前的那份戒备和疏远?”
朱敛讪笑道:“有可能是石柔瞧着老奴久了,觉得其实相貌并非真的不堪入目?毕竟老奴当年在藕花福地,那可是被誉为谪仙人、贵公子的风流俊彦。”
陈平安瞥了眼朱敛,摇头道:“反正我是看不出来。”
朱敛双手笼袖,眯眼而笑,笑得肩膀抖动,似乎在缅怀当年豪情,“少爷你是不知道,当年不知多少藕花福地的女子,哪怕只是见了老奴的画像一眼,就误了终身。”
陈平安笑问道:“你当年,比得上如今少年容貌的崔东山吗?”
朱敛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实不相瞒,绝非老奴自夸,当年风采犹有过之。”
陈平安感慨道:“那真的很欠揍啊。”
朱敛笑道:“所以老奴才要跑去学武嘛,不然得担心哪天屁股不保。”
陈平安愣了一下,才领悟到朱敛的言下之意,陈平安没有转头,“这话有本事跟老前辈说去。”
朱敛偷着乐呵,摆手道:“那就是真找死了。”
陈平安说道:“不知道卢白象,隋右边,魏羡三人,如今怎样了。”
朱敛神色略带讥讽,不过语气淡漠:“各奔前程罢了。一个不如一个。”
陈平安笑道:“背地里告刁状?”
朱敛嘿然一笑,“少爷洞察人心,神人也。”
陈平安突然说道:“朱敛,如果哪天你想要出去走走,打声招呼就行了,不是什么客气话,跟你我真不用客气。”
朱敛摇头道:“少爷的好意,心领了,但是老奴是真不愿意出远门,在藕花福地,走得够多了,为家为国,为孝为忠,很累人。再说了,最后一程江湖路,尤其是南苑国那场天下十人之争,就是为我自己走的,这辈子怎么都该无怨无悔了。自知者少苦,知足者常乐……少爷,这句话,说得还不错吧,能不能刻在竹简上?”
陈平安一开始听得很认真,结果朱敛自己最后一句话破功了,陈平安黑着脸站起身,去往一楼屋子。
朱敛站起身,目送陈平安离去,关门后,这才重新坐回位置。
佝偻老人独自远眺夜景。
山中松子簌簌落,月下草虫切切鸣。
真乃人间止境也。
夫复何求。
片刻之后。
这位心止如水的远游境武夫,环顾四周,四下无人,偷偷从怀中摸出一本书籍,蘸了蘸口水,开始翻书,秋夜月明读禁书,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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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陈平安没有去二楼被喂拳。
因为大骊朝廷的礼部侍郎到了披云山,要与大骊宋氏正式签订山头买卖的契约了。
魏檗亲自来到落魄山,然后带着陈平安去往那座林鹿书院,那位老侍郎和相关官员已经在那边等候。
陈平安对那位大骊高官并不陌生,当年骊珠洞天下坠扎根后,与那位老侍郎有过数面之缘。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来到这座大骊规格最高的新书院。
由于是被魏檗直接拽到书院一处僻静处,省去了许多穿廊过栋的路途。
阮邛没在,这位坐镇此地的兵家圣人已经秘密离开,是龙泉剑宗的金丹地仙董谷代替前来,持有他师父的一方私人印章,是圣人信物,绝非寻常物件,由此可见,阮邛对于这位精怪出身的弟子,信任有加。
一张桌上,除了一张最重要的盟约总契,还摆着一张张山头地契。
原属包袱斋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的朱砂山,距离落魄山最近、占地极其广袤的灰蒙山,螯鱼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总计六座大小不一的山头,都将划入陈平安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