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关元鹤却竟似早洞察了她的心思一般,她一个用力手臂竟宛若碰到了铜墙铁壁,关元鹤的手臂纹丝不动,稳稳地将酒水送到了口中,而慧安自己却是惨了。因为用力过大,受到的反弹力也是不轻,登时半杯子酒水便洒了出来,溅了她一鼻子一脸,狼狈非常。
慧安登时便有些傻眼,眨巴了两下眼睛抖落睫毛上沾着的酒水,才知道自己又犯了一回傻,在关元鹤含着笑意的眼眸下,慧安登时就蛋定了,啥恼羞成怒的心情也没了,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把自己埋了得。
也顾不上众人的笑声,和重新响起的起哄声,她猛地抬腕便将剩下的酒尽数吞进了口中,如同避瘟疫一般噌的一下收回手臂,背在了身后,再也不看关元鹤一眼。
“好!”周围笑声一片,慧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座的,待回过神时,红绸正笑望着她。
慧安这才想起,姻缘签罚完,不论之前酒令,都是由梨花令主继续做覆的。这会子正该自己来做覆了。这才忙拿出那支丢在桌上的梨花签,念道。
“梨花一枝春带雨,菊花射。我选一和雨字。”
红绸令小丫头写了字,做了覆,抽到菊花签的文景玉才笑着吟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慧安闻言吊着的心才算下来,这句她却是读过的,登时便道:“这是山居故人柳晟的诗。”
文景玉笑着点头,红绸展开纸团,却见上面赫然写的是“一”字,文景玉却是猜错了。
她抽了罚签,却是要与荷花互赠一物,文景玉面上闪过失落,取了一方砚台予文思存,而文思存则回了她一盒沐芳斋的芙蓉饼。
如这种行酒令的席宴,一般大家都会准备一两样器物,以备抽到交换物件时方便。因着若和自己交换物件的那人若是同性倒还罢了,若是异性,那总不好将贴身带着的东西互换的。
方才慧安和文景心来时,她的婢女曼儿便给两人特意准备了几样小东西,以备不时之需的。
那文思存还特意备了沐芳斋的芙蓉饼,慧安便知文景玉定是极爱这味点心的,便暗自记在了心头。
文景心受了罚,便论到她做覆,却闻她念道:“篱菊缄香待晚晴,梨花射。”
慧安闻言一愣,没想着梨花的花签和菊花竟是一对互射的令,见又转到了自己这里,只道她今日果真是流年不利,出门忘了查黄历。
不过她可不想再丢人了,顿时慧安便忙直了直腰板,打起十万分精神来。
文景玉选的是“菊”和“香”二字,这两个字都是诗词中常见的,慧安见她冲自己善意的笑,便知方才的事她心里没有计较,顿时松了口气。
又知她是故意照顾自己,许是也听说她沈慧安是个不通文墨的,这才选了两个容易的字,登时忙感激的回了个眼神。
慧安想了会儿,这才缓缓念道:“含香高步已难陪,鹤到清霄势未回。”
哪知道她一出口,众人却是愣了,纷纷露出神思之状,那样子竟似一时想不起来她这两句是出自哪里。文景玉也蹙起了柳眉,一脸迷茫。
慧安登时就懵了,她哪里知道自己随口一句竟还是个孤僻不被人知的诗,一时又想难道是自己记错了,这两句不是这样的?又觉着今日极为对不住文景玉,先是自作主张给她填了麻烦,这会子人家有心放水,为了照顾她专门给选了两个常见字,她倒好,愣是念叨了一句孤僻诗。
慧安这边忐忑,那边文景玉已苦笑道:“沈妹妹这诗我却是真不知出处,我自罚酒三杯。”
她说着便举起酒盏,用手帕挡着,连着自饮了三杯,登时面颊便微微浮现一层胭脂色。然后她放下酒盏却看向文思存,道。
“二哥哥一向精通诗词,可是知道沈妹妹这两句诗的出处?”
文思存方才也已寻思了半天,这会子见她问自己,忙是摆手,谦逊道:“我可不敢担妹妹这赞了,沈家妹妹这诗出自何处,我却也是不知的。”
文思存在京中素有才名,作诗赋词的能耐更是连贤康帝都夸赞数次,此刻竟连他都不知慧安这诗的出处,登时众人看向慧安的眼神便有些不一样了,连文景心也诧异地拉了拉慧安的袖子,笑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连二哥哥都说不出呢。”
慧安闻言嗔了她一眼,低声道:“你还不知道我啊。”
她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这幸亏文思存都不知,要不万一哪个嘴碎的奴才将今儿这事传出去,要是文景玉被人笑话了,她可真就得罪文景玉了。
“可是出自前朝太宰聂帧的诗句?”
慧安正庆幸,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对面响起,却是关元鹤突然出声。
文思存闻言惊异一声:“难道是出自他那孤本《世载堂诗稿》?”
慧安这句还确实是出自聂帧的《世载堂诗稿》,当时是因她在昌平公主办的赏花会上丢了人,回去又被李云昶的小妾嘲讽了几句,便开始苦读诗书,专门让冬儿从侯府拉了一车书回去。
那些书都是沈强在世时为冲门面购买的,一直都闲置在书房,因着慧安母亲沈清也不爱那些个诗词,只读兵书,而孙熙祥虽颇有文采但却另备有书房,沈强的书房他是进都没进过的,故而冬儿取书时上面还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慧安哪里知道这本《世载堂诗稿》还是孤本啊?见文思存一脸惊异,慧安只能面带赧然地点头,道:“正是《世载堂诗稿》中第七篇,提名《含香》。”
文思存顿时眼睛便亮了,笑着道:“我一直在找这本《世载堂诗稿》,几乎寻便了京城世家,却不想竟是在凤阳侯府中珍藏着,改明儿沈妹妹可得借我一阅啊!”
慧安闻言嘴角便抽了抽,心道哪能找的到嘛?怕是任谁也想不到这么一本文人追寻不遍的孤本竟被扔在了粗野名声外传的凤阳侯府,还被搁置在一堆尘土中。
文景心却不免心头替慧安高兴,她知道今日之后,起码文府的人提起慧安来怕是再不好说她是个粗野而不通文墨的人了。
慧安忙应了,文思存当即便唤了丫头紫晴,让她一会儿就随慧安回去借了那书来。
慧安知道他素来喜诗词,更做的好诗,便也不以为意,笑着对文思存道:“哪里还需劳烦紫晴姑娘,等回府我即刻就让冬儿将这书送来府上便是,文二公子放心,我定不会忘记此事的。”
文思存闻言目光闪亮着冲慧安笑了笑,也不客气,只道:“如此就劳烦冬儿姑娘了。”
众人这才揭过此事,继续往下玩。又笑闹了一阵,周嬷嬷笑着进了亭子,说是老太太在正堂摆了席面,请大家都过去。
于是这厢才散了,众人起身一道回了福衡院的西暖阁。待进了屋,才发现鼎北王文冲,和二老爷文忠也在座,正陪着文老太君说话。
有长辈在大家自是不能胡闹,一行人先后行了礼,便由文思存和关元鹤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移步到了正堂。
正堂摆着两桌席面,用花鸟双面绣的四幅屏风隔着,男人们自坐外间,女子们却陪着老太太在里间围坐。
大户人家都讲究一个食不言寝不语,膳食用的极为安静,连碗碟和箸的碰撞上都未听到,只偶尔响起女眷用帕子擦拭唇角,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慧安前世用膳虽也不言语,可却不算端庄,她是个急性子,又常常自己用膳,也没个监督的人,行事总没个顾忌,所以用起膳来难免发出碗碟撞击声。她还曾因这个被人笑话过,也被李云昶厌恶过。
这会子见文府的夫人小姐们一个个细嚼慢咽,轻拿轻放的,登时也大气不敢出地规范着自己的动作,一顿饭倒是吃的一腔抑郁,压根就没品出个甜咸来。
好在老太太食欲不佳,只用了半碗汤水便放了箸,众人便也跟着纷纷放箸。
因文老太君累了一上午,用过膳便在周嬷嬷的掺扶下回去歇响,慧安便也就势告辞。而男人们那边也早已散去,自去了前院。
慧安辞了文老太君临出福衡院时文景华和文景玉也携手出来,文景华紧走两步拉了慧安的手道:“沈妹妹以后来了王府也去我那院子里坐坐,我那院子虽说没有三妹妹的精致,但也有几处好景致。”
“大姐姐那院子可不只是几处景致入眼,那可是王妃原先给六妹妹准备的,请了观禾先生专门设计的。姨娘求到王爷那里,便让大姐姐得了那院子,若那院子都只是有几处景致,我那留园可真就成了棚室茅屋了。”
文景玉走过来一面说着,一面也拉了慧安的手,道:“三妹妹一向爱吃我那里的点心,沈妹妹以后也常到我那里去尝尝看?”
慧安闻言心里一喜,倒不是她有多想和文景华,文景玉亲近,只她往常到鼎北王府来,除了文景心,她们的家的姑娘们对她沈慧安可都是爱答不理的。
文家之女自视甚高,如这样的清贵之家便是庶出如文景华骨子里也异常清华自诩,看不起那些没有家世渊源的暴富之家,慧安也心知她们不待见自己,故而从不往上凑。
而今日她们同时表现出想要和她相交的意思,慧安自然知道是方才她在行酒令时那番表现还算得体的缘由,可她却不愿参合进文家两姐妹的争斗中去。
故而慧安只笑着回了两人几句,也不多言,便辞了两人和文景心携着手向二门走。
两人出了福衡院路过清自院时,却听见一阵女人凄厉的哭喊声和争吵声从院中传了出来。
慧安本能地脚步微顿,向着那院子里看了一眼。心说,这大白日的府里还有外客,这般争闹却不附和文家望族处事规矩呢,却不知是谁在那边哭闹。
文景心显然也听到了,登时面色便沉了下来,干脆停下了脚步。
慧安正想着,只见两个做丫鬟打扮的女子披头散发地从院子偏门冲了出来,一个在前面跑,一个还发疯了的在后面抓那前头的头发,嘴里骂着。
“贱蹄子,我看你往哪里跑!自己没脸整日里就想着怎么勾引爷,还好意思往外跑,我要是你早寻个地缝钻进去了,没的出来臊人,一日离了男人你就不能活了吗!不就是伺候了爷一场,你就不知是谁了,还给老娘排场,小娼妇,除了会躺在床上哼哼,你还会干什么?!”
她骂的难听,手上更是毫不留情地去抓那前头女子的脸,那前面的也不是什么软蛋,拼命的叫着也没命的反抓,嘴里叫着。
“我伺候爷怎么了,那是爷看得起我。我小娼妇,也总比那整日惦记着紧赶着向上凑还不招待见的强。就怡香姐姐你清高,又何必天天找我的茬儿,你也就是个贴身丫鬟,就是心里泛酸水那也没资格,别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你心里惦记的那点子事!”
慧安听到两人的骂声,面庞登时便红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