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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与安生 第十七章

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热闹地喝了点酒,七月也显得很高兴。他鼓足勇气,仗着酒胆,走到七月面前请她跳舞。七月接受了他的邀请。这个男人的学历品性家世都很好。只是刚过三十岁,已经有了啤酒肚,还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他说,七月,圣诞节会放美国新的大片,到时我可以请你去看吗。

七月微笑着说,是什么片名呢。她的眼前闪过家明英俊的笑容。她想,她还是要过下去的。平淡稳定的生活。即使换了个平淡的男人,也许一样会幸福。

凌晨两点左右,同事送七月回家。七月在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下车了。她想慢慢地走回去,让晕痛的头脑清醒一下。天空忽然下起小小的雪花。南方的冬天,常常就是这样,突然就会有细碎温柔的雪花飘落。七月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着冰凉的雪花在脸上迅速地融化成小水滴。她在寒风中张开手臂,轻轻地旋转着身体。她想,圣诞老人你开始送礼物了吗。你知道什么才能让我快乐吗。

然后一个人突然抱住了她。七月没有张开眼睛。因为她闻到了她熟悉的男人气息。她还摸到了短短的硬的头发。那个宽厚的怀抱还是一样的温暖。

我买不到飞机票,只能坐火车回来。还算来得及吗。七月。七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把脸贴在那传出心跳的胸口上。

二十五岁的春天,七月嫁给了家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七月终于穿上了洁白的婚纱。只是结婚的那天下起了冰凉的细雨。纷纷扬扬的,像滴淌不尽的眼泪。七月穿着的白缎子鞋在下轿车的时候,一脚踩进了水洼里。满地都是飘落的粉白的樱花花瓣。

婚后平淡安宁的生活,一如七月以前的想象和计划。家明自己开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事业顺利。同时又是顾家而体贴的好男人。母亲心疼七月,叫他们晚上不要自己做饭,一起回家来吃。七月也喜欢回母亲家里。一大家子的人,热闹地吃饭。亲情的温暖满满地包围在身边。

家明没有多说安生的情况。只说她病愈后,去了北京。然后和她在上海认识的一个房地产老板,一起去了加拿大。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中年男人。七月还记得安生应他的搭讪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神情。可是她想,她已经做了自己的让步。这些选择都是家明和安生做的。

她喜欢被选择的结果。这样心里可以少一些负累。七月和家明之间,从此小心地避开安生这个问题。可是七月还是想念安生。

一天深夜,下着大雨。七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坐起来翻身下床。家明也受惊醒来,在黑暗中问七月,干什么去,七月。

有人在敲门。家明。

没人啊。根本没有敲门。

真的。我听到声音的。七月走出去,急切地打开门。吹进来的是空荡荡的冷风,外面下着大雨。七月头斜靠在门框上,呆呆地发愣。她没有告诉家明。她想起的是少年时走投无路的孤独的安生。浑身湿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她走了。在那个夜晚,安生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

七月突然有预感,安生要回来了。

秋天的时候,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飘落在七月的手中。安生孩子般稚气的字体没有丝毫改变。她说,七月,这里的秋天很寒冷。我的旧病又有复发的预兆。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怀孕了。那个男人不想再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不想失去孩子,因为这是家明的孩子。家明看着七月。七月沉默。这样的沉默她维持了三天。

然后在一个夜晚,她回到家说,她给安生发了回信,叫安生回家来。七月说,她这样在国外会病死和饿死。

家明说,七月,对不起。

七月摇摇头。没有对错的,家明。以后不要再说这句话。我一直想知道你回来是自己做的选择还是安生做的选择。

家明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七月在下雨的夜晚去机场接机。家明加班。从北京飞过来的班机延迟了,七月等了很久。

然后出口处终于出现了涌出来的人群。七月拿着伞等在那里。她看到了安生。安生拎着简单的行李,穿黑色的大衣。身体有些臃肿。一头长发已经剪掉。短头发乱乱的,更加显出脸部的苍白和消瘦。只有眼睛还是漆黑明亮的。

她看到七月,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Hi,七月。

安生。七月跑过去,抱住安生。她的眼泪掉下来。安生,回家来。回家来了。

是。回家来了。安生把脸贴在七月的脖子上。她的脸是冰凉的。两个人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拥抱在一起。距离安生十七岁离家出走。整整是八年。

安生在七月家里住了下来。母亲不知道安生怀的是家明的孩子,所以对安生还是非常好。七月和家明决定对任何人保守秘密。安生先进医院看病。为了孩子,她已经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烟和酒。七月每天给她煮滋补的中药,房间里总是弥漫着草药的气味。安生空闲在家里,种了很多花草。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阳光下,可以安静地坐上很久。家明走过去给她一杯热牛奶。她就对家明微笑着说,谢谢。家明无言,只是用手轻轻揉她的短发。

然后有一天,安生告诉七月,她在写作。她一直坚持在写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稿纸上。安生说,我不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出版。我也没抱热切的期望。可是我想我可以留下一些什么。我本身已经是贫乏的人。

七月说,你写的是什么内容。

安生说,流浪、爱,和宿命。一个月后,她把厚厚的一堆稿子寄给了出版社。

安生的身体越来越臃肿,只能让七月帮她洗澡。安生从来不摘下脖子上那块破掉的玉牌,因为戴得太久,丝线都快烂了。少年时她们也曾一起洗澡,那时的身体是洁白如花的,纯净得没有任何疤痕。可现在安生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背上,胸口上有许多烟头留下的烫痕,手腕上还有支离破碎的割脉留下的刀疤。七月不问。只是轻轻地用清水冲过它们。

安生听到七月紧张的呼吸声,就笑着说,看着很可怕是吗。我走之前就知道,这具身体以后会伤痕累累。我以前一直厌恶它,直想虐待它,摧残它。因为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七月,却只能做安生。七月有很多东西,但是她无法给我。安生什么都没有,始终也无法得到。一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可以蜕变了。像一条蛇,可以蜕壳。新的生命会出来。

鲜活洁净的肉体和灵魂。全新的,而旧的就可以腐烂。我非常感激,家明给了我新的生命。七月。他是我们爱的男人。我爱你。七月。

她们回到母校的操场去散步。有樟树的地方已经盖起了一幢新的楼。安生说,这里曾经有刺鼻的清香。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依然站在浓密的树阴下面。可是她已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光脚的女孩,会轻灵地爬上高高的树杈。旧日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只有铁轨还在,穿过田野通向苍茫的远方。

安生说,小时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向何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它并没有尽头。

安生被送进医院的那个夜晚,已经是南方寒冷的冬天。她的胎位有问题,事态变得严重。医院走廊空荡荡的,不时响起忙乱的脚步声。七月坐在冰凉的木椅子上,交握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很紧张。她听到安生的惨叫。她突然觉得安生会死掉。当安生被医生抱上推车,准备送进产房的时候,她猛扑了上去不肯放手。

安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苍白的脸。安生的头发因为浸泡在汗水和眼泪里面,闪烁着潮湿的光泽。安生侧过脸轻声地说,我感觉我快死了,七月。

不会。安生。一定要把家明的孩子生下来。你这样爱他。

是。我爱家明。我真的爱他。安生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只是我不知道生下孩子是继续漂泊,还是能够停留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无法再伤害你,七月。我是你这一生最应该感到后悔的决定。当我问你去不去操场。你不应该跟着我走。

第一次,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开始黯淡下去。像一只鸟轻轻地收拢了它的翅膀,疲倦而阴暗的,已经听不到凛冽的风声。

我觉得自己的罪太深,判决的时候到了。安生的眼睛缓缓地转向玻璃窗。黑暗的夜空,回旋着冷风。安生低声地自语,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我一直无法知道。她的神志有些模糊了。那一个夜晚,我对他说,我要走了。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要为他漂泊到老,漂泊到死,不再回来。他把他的玉牌送给我,他说,我的灵魂在上面,跟着你走。可是太累了,我走不动了。安生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凌晨的时候,安生产下一个女婴。因难产而去世。

七月二十六岁的时候,有了收养的女儿。她给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她相信这是新的安生。就像安生说的那样,是鲜活洁净的灵魂和肉体。而旧的躯壳就可以腐烂。小安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七月把她抱到家明的家里去,家明的母亲非常喜欢。

她抱着小婴儿说,应该送礼物给小宝贝啊。家明,你从小戴的那块玉牌呢。虽然破了一角,但是可以用来辟邪。家明和七月都装作没听到。那块玉牌随安生一起火葬了。

七月总是憨憨的样子。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快乐的。而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却是幸福的。只有一些人例外。比如家明在酒吧邂逅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她透过喧嚣的音乐和烟雾,笑着对他说,家明,你的眼睛好明亮。这样的女孩直指人心。但是她不告诉他,她喜欢的是绿镯子还是白镯子。

在幽深山谷的寺庙里,他们看着佛像。她坐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问他,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他转过身看着她。她踮起脚亲吻他,在阴冷的殿堂,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那一刻,幸福被摧毁得灰飞烟灭。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

半年以后,安生的书出版。书名是《七月与安生》。七月和家明过着平淡的生活。他们没有再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