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诸人皆没有入睡,早三更便已经起来,梳洗,着凶服,依列次候于两侧,由辅臣诣梓宫告迁,新王及母后奠酒三杯,然后是奉梓宫登舆,群臣序立,跪地举哀。
待梓宫起陵,除威后与新王乘车以外,余下后宫姬妾,诸公子公主等,除年纪幼小者由傅姆抱着以外,均是步行随驾,一直走到城外的王陵中,早三日前便有太庙太祝于此祭天地祖宗,至此新王与大臣奉梓宫入陵墓。
芈月站在人群,看着楚王的梓宫进入石门,然后是诸臣奉册宝入,奉九鼎八簋等礼器入、奉整套的编钟编罄等乐器入、奉楚王日常所用之各式敦盏豆盉等诸色酒器食器入,直至最后,则是一排排的侍人俑、乐人俑、兵俑、马俑、车俑等近百具陶俑依次送入,又有数百兵戈、弓箭等皆送入石门一一摆放,又宰杀牛羊三牲而祭,便如楚王于地下,也当如生前一般,享受诸般酒食礼乐,更有侍人乐人服侍,兵马拥卫。
若依周礼,君王入葬,当以人殉。墨子曾言道:“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舆马女乐皆具……”昔年吴王阖闾为幼女之死,驱使万人为之殉葬。
然而周室衰落以来,诸侯征战数百年间,不知道多少人命填了战争这个无底洞,一方面不征战无以卫国,另一方面壮丁皆上了战场,则田野荒疏无人耕种,这种人手越来越有限的情况之下,再将人命送去无谓的殉葬,则已经变成太过奢侈的举动。
便是自春秋末年起,渐渐兴起以俑殉代人殉的习惯,刚开始的时候有许多守旧礼之人痛心疾首,谓制俑代人,乃是不敬亡灵,必不获祖先庇佑。怎奈原来主君死而用人殉,原是借着理由多杀俘虏以及先主重臣,以令铲除不驯之人,让新主更方便接掌大位。如今时移势易,俑葬代替人殉,那便是顺天应人之举了。
楚威王的葬礼,更是上有遗诏,要废人殉用人俑,除此以外,皆依仪礼一一举行,直至石门落下,方封土,三奠酒,举哀,于陵前焚先王所用卤簿仪仗。
看着大火熊熊燃烧,看着曾经熟悉的仪仗、马车,先王所用的诸般物件在眼前一一化为飞灰,楚威后失声痛哭,这一哭,是哭自己成了寡妇,那曾经夜夜独眠的春心闺怨,那曾经怨毒纠缠的啮心之苦,也与这些物件一同化为飞灰。这个人活着,她曾经怨过他恨过他,畏过他惧过他,甚至暗暗盼望过此刻。然而他就这么去了,却让她往后的日子,连怨恨和盼望都没有了着落处。
她听着身后姬妾们也在大哭,她似乎都明白,这些人的哭,那种悲痛和绝望,绝对是多于她的。不是她们对那个死去的人爱多于她,而更多的是哭她们未来的无望吧。想到这里,楚威后悲伤的心中,油然也升起一些快意来。
看着眼前一片花团锦簇化为飞灰,莒姬与众姬妾一起痛哭,固然有着同样的悲伤和无助,然而,一直悬着的心头事,却也隐隐放了一半下来。陵寝已封,至少她们这些人,可以暂时逃过了楚威后可能加诸于她们头上的“殉死”的这把刀。将来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到这儿,莒姬紧紧的握住了右手牵着的幼子芈戎之手,暗暗地道,我儿,我的将来就倚仗在你身上了。
先王奉庙,诸人回宫。
一回到宫中,莒姬便直直地倒下了。她多年来身为宠妃也是娇生惯养,这长达一年的侍病、守灵,晚夜又是一夜不曾安睡,凌晨起身,来回步行了数十里送灵,不是走就是跪,足足折腾了一天,早已经累得不行。又加上梓宫奉安,她最怕的一件事终于了结,这一直提着的精气神一松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了。
她这一病,小公主芈月也是病了。她年纪原也幼小,更兼为楚王之死伤痛不已,这一路跟着莒姬一起步行数十里,更是支撑不住。
也唯有小公子芈戎,因年纪太小,反而不识伤痛,一路上又是有傅姆抱着来去,倒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