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快死了。
他的命数本来就是偷来的。焚寂是毒药,离了焚寂他会被自身煞气反噬,即刻败亡,可带上焚寂也不过饮鸩止渴,他的魂魄已经肮脏腐烂,不属于他的命魂在支撑了他那么久的时间之后,终究将要散尽生机。
百里屠苏说:“不必为我悲伤。我……所经历的一些事情,疑惑有之、不忿有之、怨恨有之,不能尽抛,才慢慢演变成如今模样。可正如师尊所言,天高地广,心远即安——疑惑终解,不忿放下,怨恨也终究释然,虽有……遗憾,却并无后悔。”
风晴雪:“可我有啊!”
兄长找到了,可心上人快死了。
风晴雪死活要带百里屠苏前往地界。焚寂是女娲娘娘所封印,她一定比谁都要了解焚寂,于是回幽都去向女娲娘娘求助。
尹千觞——或者说巫咸风广陌,一直觉得要解决这事应该去麻烦少恭,他或许是这些人中唯一知晓焚寂与少恭关系之人,但不敢说,因为少恭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找寻不到,他怕说了都是空欢喜一场。
女娲娘娘表情复杂。
她唯一的指点之法是叫几人前往忘川蒿里。
冥河黄泉,此岸忘川石蒜艳艳荻花瑟瑟,对岸有一地名蒿里。人死之后,魂灵归地府管辖,一部分能保留生前记忆成为地界之民,留驻枉死城黄泉村等地,一部分经地府阴司审判,落入十八层地狱或是饮下孟婆汤过奈何桥前往轮回投胎,但也有一些死灵,本该投胎,可惜执念太深,饮过忘川水还残留着记忆,轮回关不收,可奈何桥已渡,便只能分派到蒿里,待得黄泉阴气影响,磨灭了所有记忆执念,才能再度前往投胎。
百里屠苏一行在蒿里见到两个身影。
颜貌是陌生的。
暗蓝色深谧的天空看上去极低,地界特有的诡秘氛围笼罩此间,蒿草幽幽得发着荧光,有一簇簇流萤般的鬼火飘忽燃烧。
青衣的身影仰着头,似乎极专注得凝视着什么。流溢如水的青丝从纤细优美的脖颈间倾泻而下,纯粹只是一袭青衣,毫无装饰,简约朴素至极。
墨衣者似裹挟一身星光,顶上旒冠明明色泽晦暗,每一颗珠子流转间却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刺瞎双眼。
美之极致。看一眼,便能清晰辨析,那不是人间该有的颜貌。
——那是神祇。
后者正在问前者,听不确切,只隐约听到后半句:“……看到了什么,比我还好看?”
语气微微上扬,极温柔,似乎还有一丝玩笑的埋怨。
前者就把视线偏转过来,伸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似乎在安抚:“原来,并非全是魂魄,魂魄留下的强烈执念,也能凝聚出身形。”
“唔?凝聚的是谁?”
青衣的神祇望着他,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然后她就微微笑起来。
后者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我看不见?”
每个生灵来到蒿里,所见到的都是不一样的。这一片漫无边际的地域,有太多的死灵,太多的执念,太多的记忆,蒿里有蒿里的规则,看见也好,看不见也罢,也只是规则。
可你知道吗?那百千世残破的渡魂之魄,消散于天地,又有些许在冥冥中被牵引着来到此地,它们为忘川水冲刷,为黄泉影响,一个一个彻底湮灭,却将记忆留在了这里。神奇的蒿里,众魂之乡,在漫长的岁月里啊,竟还原出一个太子长琴。
是最初的那一位,在榣山水湄畔仰起头来见到我的那一位——真可惜你看不到。
夙夜想了想:“那谁更好看?”
“你。”
他似乎极淡极淡得笑了那么一下,然后才转过头,望向蒿边上被无视的凡人们。
“请问……”风晴雪低着头,众人都低着头,连闹腾如方兰生也噤若寒蝉,可是还没来得急往下说,就被兄长狠狠一拽,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风广陌跟着跪下,声音紧张:“见过大神!”
生于地界长于地界,祀奉在女娲娘娘身边,地界的仙神见过的也不算少,可这两位却足够特殊?是天界的神祇吗?
方兰生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本就被蒿里的气氛影响,索性心神坚强魂魄稳定,这会见风家姐妹跪下了,也跟着跪。
最后一行人还立着的只有百里屠苏与剑灵红玉。
百里屠苏原本魂魄就有恙,进入地界以来,阴气引动他身上的煞气,勉强才能压制,这忘川蒿里充盈了太多魂力与阴气,似乎有数不尽的声音在他耳中流窜,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一样把他的魂魄往外撕扯,他动弹不能。
红玉是为千年剑灵,对于超凡事物的接受能力本就极好。她或许是一行人里唯一将眼前的神祇模样阅览清晰的人,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极度震惊。
一片死寂。最后还是襄铃打破了寂静——她不知何时起已经变作了妖身,发着抖,几乎要被吓晕过去,但已写进传承记忆里的信息为她接收,充斥满脑海,结结巴巴俯身拜下:“君、君上……”
夙夜看了她一眼,襄铃畏缩一下,觉得那视线化作实质打在她身上般,恨不得往地下钻。方兰生紧张得斜着她,却不敢把脑袋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