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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日光 chapter14

“这种问题应该是你纠结的,媳妇儿和妈掉水里你救谁?”我垫垫脚尖,勉强达到他肩膀的位置。

“啧,你能不能别总是岔开话题,有那么难回答吗?”商羽按着头把我按回原来的高度。他说,“就这么高正好。”

“谁都不让救。”我说,“沈清救回来也不是我的,我不甘心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也不会是沈瓷,你不会游泳,一命换一命不值当,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的啊。”

商羽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们俩就这么面对这镜子站着。明黄色的雕花边框把镜子框成一幅画。画的背景是欧式窗户和浅绿色的提花窗帘,前景是玻璃花瓶里的玫瑰和香水百合,我和商羽站着一起,他难得的儒雅,我难得的梳漂亮的头发。“诶,这么看也挺般配的。”商羽说,“我是不会游泳,但如果你要我去救谁,我也是会去的。”他手掌覆在镜子上,印出模糊的掌印。“反正又没少干过,不差一两件。”

商羽漂亮的眼睛里有些难过,我在沈瓷眼睛里也看到过这种难过。“对不起。”我说,“商羽,好像我都没跟你说过谢谢呢。”我抬眼,很认真的看着他,没有回避,是很坦诚的看着。“你看我真傻,我不会说我爱你,也不会说谢谢你。我就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跟沈清说对不起,可是他不原谅我,所以他跟温雅走了。我跟沈瓷说对不起,可是他总是不在意我做过什么。我对你说对不起,呵,我为什么对你说对不起。明明说对不起都没有一点用,可是我老说对不起。商羽,我没办法啊。我只会说对不起。”我吸吸鼻子,大概是花粉刺激到鼻子了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子,手边的桌上是晾的温度刚刚好的白开水。“我也没问你要过什么,你何必有心理压力呢。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压力么。”他把白色的药片捏到我手心,杯子里的水微微晃动。商羽说“我想要的、我需要的,现在我都有了。我帮你就当是行善积德可以么?你没事请我吃顿饭看个电影就算是还愿了。别老矫情的说什么欠不欠谢不谢,我缺你那几句谢谢么。再说了,谢谢跟对不起一个道理,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

“你能不能别这么物质!”我说“好容易我良心发现给你矫情矫情,你就不能稍稍配合一点点么!”

“谁吃饱了撑得陪你在这矫情,我很忙得好么。”商羽叫我到休息室睡会,离下午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他要去对街超市买鲜榨橙汁,这是他的习惯,每天都要喝一杯鲜榨果汁。草莓、芒果和橙子,简直像个敷着面膜的小妇女。沾他的光,每次见他都能蹭上一杯。比起抽烟喝酒,大老爷们喝鲜榨果汁虽然画风不太对,但起码有利于身心健康嘛。

我枕在沙发垫上直愣愣的盯着头顶的一串风铃。深蓝色的玻璃珠子下缀着小银铃铛,手指轻轻一碰,玻璃珠子和银铃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诊所的休息室是商羽除了家以外呆的最多的地方。我打电话给他,他总是在休息室呆着。我还调笑他在休息室里养了个小狐狸精,身上粘了一撮一撮的狐狸毛。当然,休息室里没有狐狸毛,也没有小狐狸精,如果真有,那就只能是商羽自己。

浅蓝色的墙纸,白色的墙绘,木质地板,落地窗外的小阳台摆满了暗红色花盆的紫罗兰。简单的装饰,只有一组米色的长沙发和靠窗的一架钢琴,但空间仍然是满满的。各式风铃挂满了房间的各个地方,有木质的,有玻璃的,有水晶的,有琉璃的,还有青铜和黄铜的。大大小小形形□□的风铃,悬挂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天花板上粘着许多挂钩,挂钩勾着一串串风铃,正中央是一盏小巧精致的花朵形状的琉璃吊灯,风铃折射出流光溢彩的光芒。商羽第一次肯放我进来看看,我原先来找他,他总是让我在别的地方转悠不让我进他神秘的休息室,有段时间我真的以为他休息室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小狐狸精还好,要是一罐罐泡着内脏的福尔马林和人皮灯罩什么的就重口味了,说不准还会杀人灭口。

我跳起来,在沙发上蹦来蹦去,用手触碰悬挂着天花板是的风铃,装饰物有羽毛,有晴天娃娃,有水晶坠子,发出清脆的但不相同的声音。玩的兴起时,商羽提着果汁站在门口一阵头疼。“额,我转了一圈没瞧见狐狸毛,额,呵呵呵呵。”我干笑着从沙发上下来,风铃声未止,清脆声在不算小的房间里调皮的就是不肯停下。我小心翼翼的观察商羽的动作,怕他一个不高兴把头天上班的我就给炒了。毕竟有收藏习惯的人大都不喜欢别人碰他们的宝贝,上回我打烂了黎欢的一瓶香水,他差点把我骨头拆了。依商羽的脾气会不会下毒?鹤顶红还是□□?还是先进一点是□□?但以他的本性,要下毒也会是慢性□□吧。

“你还学人家年轻人搞被迫害妄想症?”商羽换了拖鞋,捡起被我“不小心”踢到地上的沙发垫。“有傻站着干出气的功夫还不赶紧过来喝。”他也不恼,叫我拿走大杯。

“心理医生和读心术就像魔法书和魔法吧,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老实交代你是几世纪的老法师!”我咬着吸管,学人家纯情小姑娘,还颇为自信的挺挺胸。商羽瞄了一眼,不屑道“我就算是老法师,禁欲多少个世纪也不会看上你这种一马平川的胸。”我反讽道“是禁欲还是不行?没听你提过女朋友男朋友什么的,啧,心理问题还是生理不行。”我瞄了瞄商羽有些阴下来的脸,乐呵呵的吸溜着果汁。

“要不你试试?”商羽眯着眼,上挑的眼角里冒出诡异的危险。我呛了一大口果汁往后退。他长腿一迈就拽着胳膊像提溜小鸡仔一样把我丢到沙发上。“霸道总裁的套路不适合你。”我中肯的提醒他这样的距离有点微妙。商羽凑近,淡淡的果香混合着薄荷的清香,浅粉色的薄唇比北佳这种女人都好看。就是太薄了点,老一辈的人说嘴唇薄的男人薄情。我没听商羽提过他的感情史,但猜想他虽然放得开,骨子里还是有些闷骚的小保守。薄情不薄情是一说,至少不会滥情吧。

“看够了吗?”商羽戳戳我额头,一脸嫌弃。“赶紧起来把口水擦擦,多大的老女人还学人家初中小姑娘犯花痴。”我还真是下意识的用手抹了一把。“对你犯花痴还不如对着煤球念情诗呢。”我踹了商羽一脚,可惜的把撒到地上的果汁拖干净。“连只猫都不放过你是有多饥渴。”商羽道。“去你的,老娘的意思是你连只猫都不如。”我叉着腰说,很爷们的甩甩头。“瞧你那小脸白的,小身板瘦的,要不要我联系联系黎欢你们俩交流交流。”

“交流你丰富的感情史?”商羽说。

我哽了一句没说话,傻呵呵的干笑一声,垂头的时候,顺手摘掉了头上的花。“那个,我出去上厕所。”我拖拉着鞋,不去看商羽的表情。也许他只是无心,可我确实挺介意类似的话。总觉得有种背锅的感觉,明明我很努力的去珍惜,到了最后反倒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就算了,还被人嘲讽“感情丰富”,哪怕我才是被抛弃的一个,哪怕我才是最溃败的那个。

在商羽心里我是个怎样的人呢?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一直觉得那不是问题。但那确实应该花些时间想一想,因为连商羽都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不算是失望,只是略微有点惆怅。一点点而已。

我匆忙离开他那间挂满风铃的休息室。楼下的长椅上趴了一只漂亮的小金毛,它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坐在对面的长椅上看着它,它趴在对面的长椅上看着我。我发短信给商羽说家里的煤气没关要请半天假关煤气,商羽欣然接受了这个理由并叫我晚饭不用到他家吃了。离开公司的第一天下午,我和一只小金毛隔路相望,它漂亮的金色毛发被阳光染的闪闪发光,偶尔会懒洋洋的摇摇尾巴,其余时间安静的像一个布偶玩具。它大概是在等它的主人,这么漂亮干净的小金毛不像是流浪狗。它看人的眼神是满满的信任和温暖,仿佛整个世界都如同它金色的毛发那样明媚温暖。我想摸摸它,又想起了自己有点怕狗。

我摘掉耳机,时间又过去了一小时。小金毛眼里的光有些暗淡,它有些焦虑的长椅上踱步,不时冲经过的人呜呜几声。它要等的人还没有来。但它仍然在等,寸步不离。即使它柔顺的毛被吹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它抖抖毛,对着一个路过的年轻人发出悲伤的叫声。

《大话西游》里有句很经典的台词,“那个人好像只狗。”其实这只小金毛又何尝不像个人呢。齐墨告诉我,沈瓷也曾像只狗一样等过我。去德国的前一晚他拔掉针头偷偷从医院跑出来,他站在我们约好的地方等到了天亮。天亮了,他就走了。沈瓷对齐墨说“齐哥,你知道么,当我看到黎明的第一缕光穿破夜幕时,我忽然觉得我不爱她了。”我怎么能不明白一小时又一小时的等待有多可怕,明明约定好了而没有出现有多悲伤呢。沈瓷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路灯昏黄公园里,等待的时间有多么漫长,长到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等下去。那时我也在等待,等待沈清陪完温雅以后回家,然后告诉我今天会开到很晚。我忘了沈瓷在等我,沈清忘了我在等他,我们就这样彼此错过,错过彼此。有时候想想真讽刺,人和人之间怎么就没有恰好的爱呢?恰好你很爱我,恰好我也很爱你,然后两个人恰好的在一起。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小金毛还在盯着形形□□的路人,形形□□的路人里偶尔会有一两个看我一眼。我还顶着商羽梳的头发,只是眼妆有点花了。小金毛花了漫长的一下午等待它的主人,我花了漫长的一下午思考人生。思考从青桃镇离开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我有很认真的想,但没有答案,假设人生的选择向来不会得到答案,但很多人都避免不了的去假设如果我当时没有怎样以后就不会怎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离开青桃镇是不是对的,但如果不离开我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答案。可我离开以后的很多年才发现这个问题。我用了几十首歌的时间去假设,假设我没有离开青桃镇,这个假设的前提是沈瓷没有被沈明珠找到。假设沈瓷没有被沈明珠找到,那他就不会离开青桃镇,我也不会离开。我和沈瓷如果能一辈子待在青桃,就不会遇见沈清。我不爱上沈清,就不会因为沈清而伤害沈瓷,也不会因为温雅而被沈清伤害。我会和沈瓷永远在一起,永远只有彼此,我们不会认识后来的那些人,不会有那些难以抑制的悲伤和无法解决的困扰。也许,我们现在已经在小镇开的最盛的桃树下结婚了。那样简单的故事真好,没有起伏的、平静而又美好的小幸福里是阵阵桃花的清香。他提笔一遍又一遍的书写“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然后我们就真的恩爱到老,两不猜疑。想到这,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所有的假设都是个悖论,如果我不离开,就不会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我不思考这个问题,就不会假设我当初如果不离开会怎样,如果我没有离开,就不会有这个假设和这个问题,那么我永远不会思考这个问题,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