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他眉头微微皱着,锁了一川心事在眉间。睫毛轻微的颤抖。睡的那样不安稳。仿佛随时会从梦中惊醒,仿佛随时会在梦中死去。我觉得心里酸酸的,像是酿着一坛梅子,打破了。汁水流出渗透进心里的每一道缝隙,腐蚀着那里的每一个秘密的轮廓。他是我所遇见的,所有面目模糊的人中最眷恋的一个。但也是他时时刻刻的提醒着我曾经犯过的错。我用再多借口和理由去粉饰我带给他的伤害,都只会越描越黑。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历史,它只会被掩盖扭曲,但永远不会被改变。
他薄薄的嘴唇贴在拇指上,漂亮的浅粉色,还有一些发干翘起的干皮。我动了动胳膊,掌心是他侧脸留下的温度。他回来了。我觉得很安心。可他未必是原谅我了。即使是他原谅了,说不介意的。我还是无法把那些从记忆中抹去。就像阴雨天的风湿病,就像植物园里的花粉过敏。这些细小的疾病不会致命,只会在生命的每个阶段不经意的时候让你痛苦难堪。我从未与任何人提起我的愧疚,我的自责。而他们也默契的向我传达同一个思想。
“不是你的错。”
伤人的沈清,我是他的刽子手。有很多事情我本可以不做的,因为我的阴暗,因为我的罪恶,我一步步把他逼向无底的深渊。他直至坠下的那一刻还是噙着笑意望着我。他受伤是因为我,他被迫注射毒品是因为我。我纵容整个世界伤害他,甚至故意把恶意引向他。他还那样单纯,就要成为他人欲望的牺牲品,何况那人还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哥哥呢。
他去德国的第二年,齐墨给我发了一封长邮件。他说沈瓷在德国过的很好,伤好了大半,毒瘾也戒掉了。还在当地的音乐学院读书,甚至有了一两个关系不错的朋友。他的生活算是和普通人差不多了。他说算是,他说普通人。沈瓷刚满二十,又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就连普通人简单的生活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望。我感谢齐墨所做的一切。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无论我和他的动机都不单纯,仍然谢他帮助沈瓷度过了最难熬的几年。我终究是欠他一个还不起的人情。
邮件上齐墨还说,生意不忙的时候,他带沈瓷去了德国西南巴符州山区的条顿森林。沈瓷说他喜欢那里绵延起伏的山岭和高大茂密的森林。那是和青桃镇不同的美,更广阔更悠久。拜尔斯布龙林区的冷杉苍翠挺拔,弗里特里希温泉浴场的温泉泡着很舒服。他最喜欢奶油蛋糕和樱桃杜松子酒。他说他喜欢外面的世界,和青桃镇不一样的世界,和沈家不一样的世界。他还说,想和唐馨一起来。
齐墨问,“你就不恨她么?”沈瓷想了想,喝了很多杜松子酒,他说“唐馨和别人不一样。”“哪里不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齐墨掐灭烟头,尝了一口小蛋糕,觉得又甜又腻,想不明白叶明媚怎么喜欢吃这种东西。
“她和别人不一样。”沈瓷微醺,打了个酒嗝。异国小酒馆里,两个男人对坐,酒精灯微亮,窗外落了雨,滴答滴答的很安静。“她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即使她把刀捅进我的胸口,我也只会告诉她闭上眼睛别怕。”沈瓷的手指在玻璃窗上划出一道水印,他说“齐墨你不懂,她好胆小的,见血就害怕,走路还总是跌跌撞撞,哪次都是我给她包扎伤口。还有啊,还有大毛,她是大毛最喜欢的女孩。我也喜欢她。”
读完邮件,我泣不成声。甚至立刻买了去德国的机票。我对齐墨说,你再等等我,等我几天。我一定会过去。我要告诉他我有多愧疚就有多爱他。我想问问他能不能原谅我,原谅我曾经对他的伤害。我收拾好行李在候机室等待了两小时,我满怀着热忱,我以为我终于分清楚了自己的感情。在那段我和沈清出现了问题的时间里,我急切的需要一些事来分心。那些问题总归来说,他的家庭无法接受我。而我,没有比过温雅的信心。这都是些俗套的老问题,可真摊到自个身上,其实是无解的。言情小说里的问题拿到现实里,是没有那么多温情的成分的。沈清家世是我高攀不起的,而我仅剩的骄傲和自尊更是不愿背上贪慕物质的骂名。我不想别人我们之间的感情当作另有所图。所以我们俩,我们,我和沈清分手了。
我说“沈清,我们分手吧。”他问“理由。”我说“因为你是沈清,沈氏集团的沈清。我是唐馨,青桃镇出来的唐馨。”
“想清楚了?”
“嗯。”
“好吧,明天我收拾东西走。房子在你名下,□□在中间衣柜的抽屉里,密码是你生日。”沈清帮我挑走碗里的青椒,扒了一大口米饭。“快吃,吃完了再说。凉了还得给你热。”
“不用了,我,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房子是你买的,我……”我有点哽咽。
沈清喝了口汤,米饭噎得他眼眶泛红。“哪那么多事,老子还不能给自己女人留点东西,赶紧吃饭,待会跟我去把煤球抱回来。”
“沈清你能不能别这样。”我推了饭碗,转身回房里收拾东西。眼泪就不争气的往外冒,我把挑了自己的衣服塞进箱子。又把那些连吊牌都没拆的衣服包包,连同堆在墙角一次都没穿过的鞋子扔进纸箱。纸箱里装着沈清送我的首饰香水,还有丝巾墨镜手表之类的东西。别的女人有的,他都买给了我,即便我从来没用过。我抹了一把眼泪,把纸箱推到客厅。沈清皱着眉头坐在沙发上,餐桌上是他辛苦了半天的饭菜,还冒着热气。
“这些都是你送我的,都在,一样不少。”我拉着行李箱,莫名的像个骄傲的孔雀。每一个羽毛都在说,你看我唐馨从来都不需要沈清,我们俩在一块四年我没花过他一分钱,没要过他一样东西。我不在乎他的家世,我不是爱慕虚荣的女人。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穿那些衣服么?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是你包养的三儿。我不需要这些东西维持我的爱情。我也不需要这些东西炫耀,我有什么可炫耀的?被人背地里骂小情儿有什么好炫耀的。”
“唐馨你发什么疯。”沈清踢开箱子把我甩到沙发上。“这是理由么?你原来怎么不说。”他喘着粗气,愤怒磅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嗯?齐墨罩着沈瓷你满意放心了?你倒是知道心疼他,怎么不心疼我一点,我才是你爱人。我包不包养人你不比谁清楚,我他妈就你一个女人,你又有多少男人?齐墨,沈瓷,我想想还有谁,黎欢?呵,我没嫌你脏就不错了,你还跟我闹。”
我揉揉撞得发青的胳膊狼狈的站起来,侧脸火辣辣的涨疼。沈清从没对我动过手,实在气急了挺多摔摔枕头喝闷酒。那一耳光打醒了我对他所有的幻想,他不是不会生气,不是不会像别的二世祖那样暴戾。他只是容忍我,在他还喜欢我的时候容忍我。当某天他不再需要我,我便看见了掩藏在柔软下的残忍。
我稳稳心情,抹掉嘴角的血。不说一句话,也不再抬头看他一眼。我也想说点什么,可开口就会变成眼泪。我不想在他面前哭。他眼里,我不过是个放荡的,和很多男人有联系的女人。我说的越多越自取其辱。我洗把脸,拉着箱子下楼。他跟在身后一言不发。我们就这样沉默的走了两站路。他说“到易北佳那给我回个短信。”我点点头,把手机调成震动。等我上了公交车,他转身往回走,就像平时吵架那样。他知道我会去哪,知道我手机静音,知道我很多小习惯。然而,我们还是分手了。
我跟庄恒请了假,说是出去散心。他那段时间也挺闹心,前妻再婚,他想见女儿一面都难。爱屋及乌,对我们这些下属还算“包容”。他撕了我没创意的病假条,爽快的批了我半个月的假期。当然,不带薪。
我没有告诉北佳和程萧去哪,只说散心。程萧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的在我行李箱里装了几块太妃糖,我有点低血糖,而程萧总是替我屯着不少糖。北佳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道,“难得你终于肯换棵树吊着了,不错不错,这就是长进。”但我的长进水平只撑到登机前十几分钟。程萧打电话说沈清出了车祸,正在躺在急救室抢救。然后我错过了唯一一次鼓起勇气去德国的飞机。以后,将来,我可能都没有勇气了。我在赶往医院的出租车上,又哭又笑。笑的太大声反而就哭了。我错过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勇气。我就那么偏执的想,错过了这趟航班,我永远也到不了德国了。我到不了沈瓷身边了。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回到沈清身边,因为我就是狠不了心。我这辈子都在做这道单选题。
如果把这事讲给陌生人听,他们也许只会说不就一女的有两个男人喜欢,分不清楚选哪个的事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好听了那女的是犹豫不决,说不好听了就是贪心爱慕虚荣,享受被人宠爱的感觉。
我承认我的犹豫不决,我的小贪心和我的爱慕虚荣,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堪的,因为所有人皆如此。但在真正的感情里,只有爱和不爱,是不搀和任何物质的,我不会因为他有多少公司,他有多大家业而喜欢上谁。我爱任何人的原因都是因为他爱我。真的很简单,就不过是一个爱字罢了。
沈清脱离危险期那天,我接到齐墨的电话。他说他和沈瓷回去了,他叫我放心,沈瓷没有很失望。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我要去找他。齐墨说“我知道你不会来,所以就没告诉他。因为有不切实际的希望才会有失望。沈瓷这种在阴暗夹缝中的人,好容易见到了一点点光,要是知道你本打算来却没有来,会做出一些很危险的事吧。”电话那头,齐墨的语气有些挪移嘲讽,还有一些隐晦的警告。
我知道在国外的这几年,齐墨给沈瓷铺了路,方韵又动用家族的关系帮沈瓷拉拢了沈家一小部分势力。沈瓷他,他已经不是青桃镇的野孩子了。也许有一天,他会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接手整个家族吧。就像沈清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