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去往东宫的长长走廊上,若干年前,我也是这样,捧着《少阳正范》去见太子。不同的是,如今的太子,是“他”的弟弟。
我来是负责对新太子一家人给予从服装发饰到礼仪等方面的指导。这些年长安的服饰流行变得很快,而武皇创造出的新官职更是春夏秋冬容易混淆。在女主当政的日子里,武皇、太平公主和我一不小心的一个举动,都会变成长安的流行风。比如现在的韦氏,就学我的样,在额头画了一朵红梅花。
太子妃韦氏的笑容近乎谄媚,十多年的流放生涯使得这位昔日的美人已经如乡下的村妇,然而她对于太子显的影响力却显然没有减少反而更增加了。她殷勤地留我用餐以谢我的尽心帮助,她要我叫她阿韦以示亲热。
在氤氲的香气中,竟不知阿韦何时已经出去,我和显对坐着,在某一个侧面,显真像他的二哥,醉意朦胧中我却倚在了显的怀中。
当我猛然惊醒时,我闻到了阴谋的气息。我要离开——
阿韦适时地出现了:“婉儿,我们需要你。贤已经死了,难道你真的忍心,让显再落到这一步吗?显一直爱着你,我一直愿把你当作我的妹妹,和我一起帮助显吧!这个时候你帮我一把,我起誓:将来我所有的一切,都将与你共享。”
我颓然坐下。三思、阿韦,你们步步进逼,到现在我必须表明我的立场了吗?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惊恐的旋风自长廊旋进:“母亲,不好了,快去救哥哥姐姐,武皇要把他们活活杖毙。”
阿韦惊叫一声:“我的孩子!”像一只急着要保护孩子的母兽一样,就要向外扑去。
我及时地抱住了她:“先问问出了什么事?”
随后而来的宫监们说明了事情原委:皇孙重俊与永泰郡主仙蕙,在背后议论武皇不该宠幸张氏兄弟,结果被人告密。武皇下旨:皇孙重润、永泰郡主及其夫婿魏王武延基立刻杖毙。
显瘫软成一团,阿韦在我怀中用力挣扎,发出绝望的吼声,像一匹受伤的母狼,他们的女儿安乐郡主裹儿,倒在地上任性大哭着要母亲想办法。
我在阿韦的耳边,低低地道:“你是想死三个人,还是要加上现在的三个人也一起死,死六个人?”
阿韦整个人怔住了,像变成一具石像,良久,才发出低低一声抽泣:“我的孩子!”同样是四个字,前一声哭泣充满了愤怒和抗争,而这一声哭泣却是那样的绝望和无可奈何。
我缓缓地松开了阿韦,阿韦缓缓地跪下,抱起地上的裹儿,低低地哭泣。
我也跪到了她的身边,慢慢地说:“先皇高宗皇帝曾经问一个百岁老人,他为什么可以活这么长岁数。那个老人给高宗皇帝看了他写的一百个‘忍’字……”
阿韦抬起头来,眼中的伤痛令人不敢去看:“忍?”
“是的,‘忍’。”我缓缓地抱住了阿韦:“太子妃,房州十五年,你已经写完了九十九个‘忍’字,最后一个,你可千万别放弃。”
阿韦的额头青筋迸出,一字字地道:“第一百个‘忍’字,第一百个‘忍’字。”
少阳宫中,久久回荡着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绝望的嘶吼。
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发生,若干年前,同样有人举报旦的两个王妃背后对武皇有所诽谤,两名王妃被关在黑牢活活饿死。而旦,同样选择咬牙忍下去,一言不发,令得期待他有所举动的人算计落空。
王妃、皇孙,毕竟隔了一层,对于自己的亲骨肉,武皇毕竟不愿再亲手摘瓜了,只要他们不轻率地授人以柄。
那时候,旦是李氏皇族唯一的皇子,而今天显回来了,成了太子,于是成为别人的新目标了。
阿韦的神情似哭似笑,十分怪异:“曾经发生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韦抬头看着我,只这么一小会儿,她已经恢复过来她的强悍,她笑:“婉儿,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婉儿的价值,只有在女人天下,才能得到最大的体现。而三思,断然不是先皇高宗。
阿韦与三思是一对势均力敌的对手,只要逃过一次,随后而来的反击,三思怎么应付呢?